正文

七十六

作者:(美)亞歷克斯·哈里(AlexHaley)著


  至目前已有許多年了,康達總是在黎明破曉前就起床,比奴隸排房內(nèi)的人都早一一早得使一些人相信那個“非洲人”像貓一樣能夠在黑暗中看見東西。無論他們?nèi)绾蜗耄瑢λ远紵o所謂。只要他們不干涉他溜到馬廄去,他在那里可以從兩處高聳的于草堆中眺望黎明劃開天際的那一剎那,然后向阿拉神呈上他一天的早禱。之后,在抱起一把干草放進馬槽時,他知道蓓爾和濟茜應(yīng)已盥洗完畢和穿好衣服,且已把大房子內(nèi)的一切準備就緒。而農(nóng)奴工頭卡托也應(yīng)起床帶著亞達的兒子到外頭,準備馬上拉鈴喚醒熟睡中的其他奴隸。

  幾乎每天清晨,諾亞會以嚴肅中帶拘謹?shù)膽B(tài)度向康達點頭說“早安”,他使康達想起非洲的杰洛夫族人。據(jù)說對方在早上向你打過招呼后,他們這一天中就不會再向你說出任何一句好話。可是雖然他倆甚少交談,但他卻相當喜歡諾亞這孩子,也許因為他使康達憶起同年齡時的自己——嚴肅的神情,只專注自己份內(nèi)的事,沉默寡言但卻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他時常注意到諾亞做一件他也曾做過的事——站在某個角落,靜靜地眼睛隨著濟茜和安小姐在農(nóng)場上亂跑亂跳。有一次當康達從馬廄門口看著兩女孩又叫又咯咯地笑著滾一個鐵環(huán)過后院時,就在他要轉(zhuǎn)身人內(nèi)之際,他看到諾亞遠遠地站在卡托屋旁看著。他們四目相遇,彼此望了好一會兒才各自走開??颠_很納悶諾亞一直在想什么,而且有種感覺諾亞也同樣地納悶他正在想什么。但康達知道,他們都在想著相同的事情。

  諾亞十歲,比濟茜大兩歲,但歲數(shù)不至于隔閡到令康達想不出為何這農(nóng)場僅有的兩個小孩一直沒成為朋友,更不用說是玩伴了??颠_注意到每當這兩個小孩擦身而過時,彼此總是表現(xiàn)得好似從沒見過對方。康達實在百思不解——除非因為在他們這小小的年紀就已察覺家奴和農(nóng)奴不能彼此交往的習(xí)俗。

  不管什么情況,諾亞的歲月都是在田里的工作中度過。然而濟茜卻是灑掃、擦碗盤、每天整理主人的臥房——等著蓓爾持著一根胡桃棍來檢視。每個星期六,當安小姐來拜訪時,濟茜總能很神奇地用平時的一半工作時間來完成她的雜事,然后兩人就會整天地玩?!酥形缰魅伺銮稍诩页晕绮屯狻D菚r,當他和安小姐在飯廳吃飯時,濟茜會站在他們身后溫順地用茂葉的樹枝扇走蒼蠅,而蓓爾則忙碌地來回穿梭上菜,并緊盯著這兩個女孩。她已事先警告過她們:“你們倆要是被我抓到在主人面前咯咯亂笑,我就剝了你們的皮!”

  康達現(xiàn)在對于和華勒主人、蓓爾和安小姐共同享有濟茜這事已相當認命。他盡量不去想及他們命令她在大房子內(nèi)所做的事;而且當安小姐來時,他都盡可能地走避至馬廄內(nèi)。但他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熬到每星期天下午,那時教會的彌撒已結(jié)束,且安小姐也會和她父母一起回去,而華勒主人不是休息就是和他的朋友在會客室內(nèi)閑聊打發(fā)時間,蓓爾也會和舒琪姑媽、曼蒂大姐出去參加她們的星期“耶穌聚會”——而康達可以無拘無束地利用這幾個小時的寶貴光陰和他女兒獨處。

  當天氣好時,他們會去散步,通常沿著布滿藤蔓的籬墻走——那兒是九年前他為他的初生女兒想到“濟茜”這名字的地方。就在那兒,每個人都可能看到康達牽著濟茜纖柔的小手,在無聲勝有聲的情景下漫步至一條小溪,然后緊靠地坐在樹蔭下,吃著濟茜從廚房帶出來的東西——通常是冷的奶油餅干,上面沾有他最愛吃的黑莓餞。然后他們會開始聊天。

  大部分都是康達在說話,濟茜會不斷地問問題穿插其間。而問題總是以“為什么……”開頭。但有一天在康達未開口說話前,濟茜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要不要聽聽安小姐昨天教我什么?”

  康達并不愿聽取任何有關(guān)那個成天咯咯傻笑女孩的事。但為了不想傷害濟茜,他說道:“我在聽著呢?!?br/>
  “彼得,彼得,吃南瓜,”她開始背誦,“有個老婆不養(yǎng)他,把他藏在南瓜內(nèi),從此才能喂飽他……”

  “就這樣?”他問道。

  她點點頭問道:“你喜歡嗎?”

  他認為他早已猜出安小姐能教出什么東西來——完全像驢般的愚蠢。但他還是說:“好,背得很好!”

  “我打賭你一定不會念得和我一樣好?!彼抗忾W爍地說。

  “我不想念!”

  “噯唷,爸爸,為我說一遍嘛!”

  “不要用這種事來煩我!”他說得比內(nèi)心實際情緒更激怒。但濟茜仍繼續(xù)堅持,而最后即使他覺得自己竟蠢到讓濟茜捏拿指使他的意志,他還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背著那些荒謬的詞句——他告訴自己那只是為了不讓濟茜再煩他。

  在濟茜堅持康達再試一次之前,康達的腦際問過背誦其他詞句給她聽的念頭——也許幾句可蘭經(jīng)文,那樣她有可能體會出那種語言有多美——但他立刻想到這些經(jīng)文對她正如同“彼得,彼得”對他一樣一點意義也沒有,因此他決定說個故事給她聽。濟茜已聽過鱷魚和小男孩的故事,所以他改說一個關(guān)于一只懶烏龜如何以自己病弱得走不動的借口,求一只笨豹送它一程的故事。

  “你從哪兒聽來這些故事?”當康達說完時濟茜問道。

  “當我在你這年紀時,從一個名叫尼歐婆婆的聰明老祖母那兒聽來的。”康達突然開心地笑了,他記得,“她的頭禿得像個蛋,而且也沒有牙齒!她那像連珠炮的口舌常令大家招架不?。〉盐覀儺敵捎H生孩子般疼愛?!?br/>
  “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嗎?”

  “當她年輕時有兩個,那是到嘉福村之前很久的事。但在一場和外來部落的戰(zhàn)斗中,兩個小孩都被掠走。我猜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創(chuàng)傷?!?br/>
  康達沉寂了,被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震驚了:相同的事也發(fā)生在蓓爾年輕的時候。他真希望能夠告訴濟茜有關(guān)她兩個同母異父的姐姐,但他知道這只會令她難過——更別提蓓爾了。自從她在濟茜出生的當晚告訴過他后就沒再提及。但他不也是被掠上奴隸船被殘酷地和母親拆散的黑奴中的一個嗎?還有那些比他先抵達的數(shù)不盡的黑奴呢?

  “他們赤裸裸地把我們拖到這里!”他聽到自己沖口說出這些話。濟茜抬起頭注視著他,但他無法抑制自己地又說:“他們甚至把我們的姓名拿掉,而那些像你一樣在這里出生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你和我一樣都是金特家族的人,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我們的祖先是貿(mào)易商、旅行家、圣人——路追溯至數(shù)百年前一個叫做古馬里的國度!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孩子?”

  “知道,爸爸!”她很認真地說道,但康達知道她并不了解。他突然有個主意,于是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攤平一堆沙,然后在上面涂寫一些阿拉伯字。

  “那是我的名字:康——達·金——特?!彼呎f邊用手指再慢慢地描一遍。

  濟茜注視著,覺得很驚奇地說:“爸爸,再寫我的名字。”于是他照做,濟茜笑著說:“那就是濟茜?”康達點點頭。濟茜要求說:“你能不能教我像你那樣寫?”

  “恐怕不太合適?!笨颠_很嚴肅地說。

  “為什么?”她的口氣聽來像是受了傷害。

  ‘在非洲,只有男孩子才能學(xué)習(xí)讀和寫。女孩子是用不到這些的——在這里也是?!?br/>
  “那么,為什么媽媽會看也會寫?”

  康達很嚴厲地說:“不準你那樣說!聽到了嗎?那與別人無關(guān)!白人不喜歡我們和他們一樣會看會寫!”

  “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懂得越少就越不會惹麻煩?!?br/>
  “我不會惹麻煩的?!睗玎僦煺f。

  “我們不快一點回到家,你媽媽就會因為我們兩人而惹上麻煩?!?br/>
  康達起身開始往回走,在意識到濟茜沒跟來時就轉(zhuǎn)身停下來。她仍然站在溪邊,望著一塊小石頭。

  “來??!該走了?!睗缣ь^望著他,康達伸出手去牽她,說,“你去把那石頭撿起來,帶回家藏在安全的地方。假如你能閉口不提這件事的話,下個新月的早晨我就讓你把它放在我的葫蘆里。”

  “喔,爸爸!”她的臉上閃著燦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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