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后沼鎮(zhèn)

波謝洪尼耶遺風 作者:(俄)米哈伊爾·葉符格拉福維奇·薩爾蒂科夫-謝德林(М.Е.Саптыков-Щедрин)著;斯庸譯


  母親在后沼鎮(zhèn)的舉止跟在紅果莊的表現(xiàn)迥然不同。她明顯地克制著自己。她不發(fā)號施令,不發(fā)脾氣,只是“好言相勸”,對誰也不使用輕蔑的小名(阿加莎盡管是從紅果皮帶過來的使女,但她叫阿加莎時總要加個“親愛的”),她完全忘了世界上還有舉手打人的事存在??梢哉J為:她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是在別人家“當仆人”,甚至好象意識到她這個不久前還是個并不富足的貴族太太,有點啃不動這么一大塊美味的肥肉,因而老是提心吊膽。

  后沼鎮(zhèn)是個擁有一千五百余名農(nóng)奴的大鎮(zhèn),下轄數(shù)個村莊,共有三千余名男農(nóng)奴。這個市鎮(zhèn)分屬三個地主所有。其中,我母親和Э公爵占有同樣大小的一份(各有農(nóng)奴一千二百名),Г伯爵占有的一份最小,約六百名農(nóng)奴(可是后來母親買下了他這一份)。鎮(zhèn)上有十來條街道,各有專名;市鎮(zhèn)中心辟了一個商業(yè)廣場,四周開設(shè)著各種商店。不過這個市鎮(zhèn)特別引以自豪的卻是兩座宏偉的教堂,一座聳立在廣場上,里面有一口五百普特重的大鐘;另一座建筑在離開市鎮(zhèn)稍遠的墓地前。幾座石砌的住宅,夾雜在一排排大都腐朽發(fā)黑的普通木屋中間,自有一派出類拔萃的氣勢,也是使農(nóng)民們不無自豪之感的建筑物。這是掌握整個市鎮(zhèn)命脈的財主們的住宅。

  鎮(zhèn)上沒有學校,但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都會寫字,或者更準確地說,能似通非通地涂涂畫畫,因為這里的農(nóng)民從事飲食業(yè)的居多。他們會在油污的小紙片上記記“青魚一吊(條),茶一格(客):油(又)一格(客):白九(酒)一杯兩杯三杯酒”之類的賬目。本地人的文化程度不會比這更高了。

  從前,后沼鎮(zhèn)完全掌握在Г公爵一人手中,他去世后,他的三個兒子分了它。長子和次子各分了相等的一份,老三分得全部產(chǎn)業(yè)的一半,外加在邊遠省份里的一份莊地。

  當時分配遺產(chǎn)的辦法非常特別,而且分得毫無眼光。不是按土地,甚至不是按村莊,而是按莊戶來分。先分富裕莊戶,再分中等莊戶,末了分貧苦莊戶,也不管這些莊戶彼此相隔有多么遙遠。有時,比如說,三個毗鄰而居的莊戶,分別歸屬于三個領(lǐng)主,它們的景況各不相同,繳納的代役金也不一樣。三家的成員若要結(jié)成親眷,卻必須辦理一種特別手續(xù),即一般屬于不同封建領(lǐng)主的農(nóng)奴們結(jié)親時必須辦理的那種手續(xù)。不錯,這種分配遺產(chǎn)的辦法大都流行于代役租制的領(lǐng)地上,因為在代役租制的領(lǐng)地上,這個或那個繳納代役金的單位如何安排,安排在何處,對于地主倒是無所謂的事;但是,這種混亂的局面有時也存在于實行勞役制的領(lǐng)地上,特別是在分到第七個和第十四個莊戶的時候。

  后沼鎮(zhèn)的分配情況也是如此。土地劃分得七零八碎,犬齒交錯,但對母親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她經(jīng)常感到管理上受到的牽掣。到處都有鄰居的眼睛盯著她,迫使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她雖然記性很好,但是她能認出的自己的農(nóng)民——其中大多是富裕農(nóng)民——卻很有限。因此,在最初一段時間里,當我們沒事上街溜達的時候(需要熟悉熟悉新買的莊地),常常遇到成群的男孩跟在我們背后,不住地叫嚷:“札特拉別茲雷:札特拉別茲雷!”語氣間竟把這世襲貴族的姓氏變成為雙關(guān)的俏皮話①。母親當然知道這些男孩中也有“自己的”農(nóng)民的孩子,卻束手無策。我們也不時遇到一些大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卻不脫帽行禮。他們之中,也許有不少是我們“自己的”農(nóng)民,但是怎樣認出他們呢?總之,地主的尊嚴處處受到損害,雖然我必須說,使母親感到不快的,與其說是這些有傷體面的事,不如說是那犬齒交錯、七零八碎的田地,因為它妨礙了她在管理上施展身手。

  ①“札特拉別茲雷這個姓有“穿粗布衣服的人”的意思,故云。

  商業(yè)廣場沒有分掉,營業(yè)收入由三位業(yè)主按比例分配。他們每年共同制定車輛、鋪面、飯店和酒館的納稅額;此外,也允許在街上和各自的莊園里從事交易,但必須課以繁重的特別稅。在討論這些公事的會議上,五票表決權(quán)中,母親占兩票,另外兩位業(yè)主共占三票①。顯然,母親總是屬于少數(shù)。

  ①這是依各人占有的農(nóng)奴數(shù)目來確定的。

  這使她非常氣憤。不知道為什么緣故,她常常設(shè)想,商業(yè)廣場如果拿到她手里來,它一定會變成一棵搖錢樹。她本想在自己的莊地上蓋一座商店,門面朝著廣場,但是這個打算也遭到了反擊。

  “你敢情是想用這個辦法,把買賣全攬到你的莊園里去吧,”另外兩位地主的總管粗暴地對她說。為此,她向法院告了一狀,但官司打輸了,因為r公爵出面干涉,使她那點菲薄的賄賂無濟于事。

  這且不說,連她自己的農(nóng)民有一段時間也不容許她憑個人的意愿支配商業(yè)廣場的事務(wù)。在商業(yè)廣場的所有權(quán)全部落到她手里以前,他們象另外兩位業(yè)主的農(nóng)民一樣,每年派幾個代表,大家共同制訂全年的營業(yè)計劃。他們現(xiàn)在也堅持這個制度,因此,為了戰(zhàn)勝農(nóng)民的這種放縱行為,行使自己的地主權(quán)利,母親非大下功夫不可。

  不管怎樣,母親一經(jīng)弄清后沼鎮(zhèn)的情況,立即就地界問題提起訴訟,將這個案子委托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辦理。但是,唉!——我這里順便說說——無論是母親,還是她的繼承人,都沒有見到這件公案的結(jié)局,直到農(nóng)村改革①,把農(nóng)民們聯(lián)合在一個鄉(xiāng)里,置于統(tǒng)一管理之下,并使他們有可能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之后,這種土地混亂的現(xiàn)象才告終結(jié)。

 ?、偌匆话肆荒陱U除農(nóng)奴制的改革。

  不過,在莊園里,母親有一幢很大的宅子。另外兩家業(yè)主沒有莊園,而在她買進的那份產(chǎn)業(yè)上,宅園占了相當大一片地皮(十幾俄畝),里面有一座房子,一大片灌木林,一個面臨廣場的巨大的庭園(她曾經(jīng)計劃在它旁邊蓋一幢客店)。宅子年久失修,大而無當,無論母親怎樣設(shè)法修補,加固,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夏季還可以勉強居住,一到冬天宅子里便冷得要命——有一年我們在后沼鎮(zhèn)過冬(見第七章),實在受不了,最后只好搬進賬房,全家人擠在兩個房間里住了兩個月。庭院里,灌木林荒蕪殘敗,既沒有林蔭小道,也沒有幽靜的曲徑。灌木林旁邊的白樺林甚至叫人討厭,因為白樺梢頭筑滿了老鴉窠,鴉群從早到晚騰起一陣陣罕有的聒噪聲,把人的聲音完全淹沒了。庭園也是荒蕪破敗的。也許,從前這里有過花壇,這可以從散留在各處的土堆子得到證實,但是在我的記憶里,這里只長野草,因為母親認為不必恢復舊觀。

  總之,這座莊園是被棄置的,處處都表明:業(yè)主們只到這兒來逗留一個短時間。沒有仆役,也沒有家奴;沒有家禽,也沒有牲畜。母親一來到這里,便打開門廊,馬馬虎虎打掃一下房間;可是她剛坐上馬車準備回家的時候,門廊又當著她的面鎖了起來。有時候,特別是在冬天,母親甚至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宅子,便歇在賬房里,因為她對于食宿一向是不講究的。

  后沼鎮(zhèn)以商業(yè)發(fā)達聞名,每逢禮拜二有集市。冬天趕集的人很多,夏天卻常常只來了幾輛大車。從前,商業(yè)點的建立非常奇特,直到如今我還說不清楚,比方,為什么遠離交通要道而且位于谷地里的后沼鎮(zhèn)竟成了商業(yè)重鎮(zhèn)。

  那一帶地方有七個這樣的商業(yè)點,一周七天,商人們每天一個點的趕集。他們大多做麻布和皮革買賣,但在店鋪里也出售農(nóng)民需要的各種用品。飲食業(yè)特別興旺,比如,后沼鎮(zhèn)一地,便有十多家飯館。

  上面說過,鎮(zhèn)上有好些財主——他們使鎮(zhèn)上的生活帶來了富裕、甚至闊綽的色彩。有幾位財主做幾萬盧布進出的買賣,有的甚至在莫斯科開了店鋪。但大多數(shù)農(nóng)民是貧窮的,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在破舊的勉強能住人的小屋里棲身,完全被財主們踩在腳下。然而,即便是所謂一貧如洗的人,也硬撐著要圖個體面,他們愛惜男人的藍布大褂和女人的花緞坎肩,比眼珠還愛惜。逢年過節(jié)簡直很難從衣著上分辨出誰富誰窮。

  飯館業(yè)是鎮(zhèn)上居民所從事的主要行業(yè)。大多數(shù)年輕人幾乎在少年時期便離鄉(xiāng)背井,到城市里,而且大多是到莫斯科去當飯館的堂倌。

  后來我常常碰見這樣的事:只要走進莫斯科一家飯館,準能聽到這樣的話:

  “尼卡諾爾·瓦西里依奇!您來啦!請?zhí)馁F手①!”

 ?、俦硎疽蛩形鞘侄Y。

  說這話的原來是個后沼鎮(zhèn)的農(nóng)民,他還是在我小時候見過我,不知怎么現(xiàn)在還認得出我。

  他們在夏季割草期間,或者圣誕節(jié)謝肉期間有人舉行婚禮時,回家來歐幾天。這時家里只剩下老弱婦孺。飯館里的忙亂生活把這些年輕人累得筋疲力竭,也把他們帶壞了。他們當中難得見到幾個漂亮、強壯的人;大多是些枯瘦、衰弱、干癟的人。特別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牙齒壞得一塌糊涂(老人們說,“都是喝茶、吃糖、抽煙弄壞的!”),這往往成為送去服兵役的障礙??墒沁@個行業(yè)非常吃香,要改變也改變不了。要不然,只有當代役租農(nóng)奴一途。

  各個村子里也有類似情況,不過規(guī)模小些罷了。村里的青年們畢竟比較單純、比較結(jié)實,而且不是人人都到外面去找出路。村里的老人們甚至愛上了土地滁了自己的土地,他們還向鎮(zhèn)民租點土地,勤奮耕作。村里的人也長得魁梧些,不象鎮(zhèn)上的人那樣瘦弱。但是鎮(zhèn)上的人看不起村里的人;比如,村里的人就不能染指商場的收入;村里的農(nóng)民幾乎永遠爬不上世襲領(lǐng)主的地位,甚至在教堂里,每逢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都被穿戴時髦的鎮(zhèn)民擠到后排站著。

  不過,鎮(zhèn)上的女人大多是漂亮的。她們不干沉重的農(nóng)活,豐腴、高大,與其說她們是鄉(xiāng)下女人,還不如說她們象城市的小市民??墒牵齻儾炼嗔酥鄣哪樒ぃ约盀榱四7鲁鞘信倘说臅r髦而染黑了的牙齒,反而大大破壞了她們的容貌。關(guān)于后沼鎮(zhèn)的婦女們的貞操,有許多不足稱道的傳聞,不過,據(jù)說這只怪丈夫經(jīng)常不在家里,而老頭子們的欲火又太旺盛;這些老頭子也是在飯館的混亂環(huán)境中度過青年時代,因此不太講究倫常。父子之間往往弄到破口大罵的地步,結(jié)果卻總是年輕人被傳到總管的賬房去,當著父親的面挨一頓鞭子。

  逢年過節(jié),后沼鎮(zhèn)的鎮(zhèn)民打扮得特別漂亮。鎮(zhèn)上的大鐘剛敲第一下,活動便開始,一隊隊盛裝的教徒穿過商業(yè)廣場向教堂走去。我很愛看這個場面,總是跑到我們家的庭園和商業(yè)廣場相隔的那道欄柵旁去看熱鬧。走在前頭的是穿節(jié)日的藍布大褂的老頭兒和一般男子,接著是穿紫紅綢緞無袖長衫和坎肩的婦女。孩子們在她們身邊竄來竄去。到了教堂里,他們各就各位:男右女左;男孩在前,女孩在后。

  節(jié)日的彌撒做得特別莊嚴。彌撒有兩次:早彌撒在墓地教堂里舉行,晚彌撒在鎮(zhèn)上那座農(nóng)民們譽之為大禮拜堂的教堂里舉行。彌撒由兩位神甫和一位助祭共同主持。法衣和教堂里各種圣器閃著金光,裝在富麗堂皇的鍍金繪銀的框子里的圣像閃閃發(fā)亮。右邊唱詩班唱得不怎么諧和,因為有些無法拒絕他們參加的財主鉆進了這個唱詩班,但左邊唱詩班卻唱得再好不過了。神甫們的儀表之優(yōu)雅,保養(yǎng)之得法,以勞役制農(nóng)民為主要教徒的教堂里,確屬罕見,會眾無不贊賞。兩位神甫裝腔作勢,“用莫斯科音”①發(fā)出呼喚聲,很難聽懂那是什么意思,可是農(nóng)民們特別喜歡這個調(diào)兒。助祭的嗓門雖不怎么響亮,但只要用點力氣,也能相當出色地高呼“萬歲”②。做一次彌撒的時間不少于一個半鐘頭。

 ?、倏梢耘e約翰·茲拉托烏斯兌在圣誕節(jié)早禱時宣讀的布道詞為例,來看看這種裝腔作勢的發(fā)音是個什么樣兒。他把“囗?”念成:“囗……”而且一定要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髡?br/>
  ②正教徒祈禱完畢,一再高吁“萬歲”,表示祝福。

  一共有三位神甫,全是神學院畢業(yè)出來的“學者”,不象紅果莊的伊凡神甫是從教堂低級職員提升上來的。此外,還有兩位助祭和六位教堂執(zhí)事。教堂旁有個莊園,莊園附近有個大村莊,是特地撥給神職人員作為產(chǎn)業(yè)的,因此村子也就叫做神甫莊。神職人員過著富裕生活,穿戴整潔,從來不必親自干什么地里的活兒;有的雇了長工,但大多是把自己的份地租給農(nóng)民。教徒們的捐獻足夠他們維持生活;加上教堂又有相當多的公款,他們拿去放債,收了利錢大家分。即使官廳不補貼后沼鎮(zhèn)的神職人員(比方象補貼紅果應(yīng)的神職人員那樣),上述的收入也盡夠他們花銷。

  可是神甫們互相嫉妒,時常發(fā)生爭吵,因為各種進款無論如何沒法分配得象做算術(shù)那么精確。他們也襲用了一般分配領(lǐng)地遺產(chǎn)的辦法。先分富裕莊戶、再分中等莊戶、臨了分貧苦莊戶的做法,不但適用于本鎮(zhèn),也適用于本鎮(zhèn)所屬的各個村莊,這樣一來,每一個神甫在任何一個村莊里都有自己的教徒。因為這里的村莊大多是小村落,所以有時為了一兩個教徒不得不徒步走七、八俄里。盡管作了種種努力來平衡大家的進款,仍然不時發(fā)生這樣的事:同是唱一次圣歌①,一位財主布施二十五個戈比,而在另一個神甫的進項中,卻是二十戈比。這便是紛爭的起因。

  ①神甫在圣誕節(jié)期間挨家去唱教會歌曲。

  總之,應(yīng)當說,后沼鎮(zhèn)的神職人員生活雖然有相當?shù)谋U?,他們的貪心卻遠比紅果莊的神職人員強烈。不過,后沼鎮(zhèn)教堂的下級職員相當窮苦,他們總懷疑神甫們私吞了共同的收入,特別是唱圣歌的進款。有些收入,比如主持婚禮儀式的收入,是侵吞不了的,因為這種費用講定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唱圣歌的禮金沒有一定之規(guī),人家總是把錢交給神甫,神甫隨手揣進衣袋里。這使下級職員很不放心。神甫可能借著離開一會兒的機會把錢塞到靴子里——這種花招還少嗎!有一次居然出了這樣一樁事:幾個早就懷疑神甫侵吞收入的助祭和執(zhí)事一走出村莊便直截了當?shù)匾窀Π岩麓y(tǒng)統(tǒng)翻過來。他們覺得衣袋里的錢少了,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立刻把神甫按倒在地上,脫掉他的靴子,仔細搜查了一番。遺憾的是果然不出他們的意料,于是他們役收了從神甫靴子里搜出的全部贓款,以示懲罰。罪人自然也沒話好說。

  就地勢而論,后沼鎮(zhèn)毫無特色。鎮(zhèn)子坐落在一片洼地上,一遇連陰雨,便變成沼澤,大街小巷形同臟水溝。只是鎮(zhèn)郊地勢較高,地面為一個雨水沖成的深谷切斷,那深谷被劃成許多小塊,做了菜園??墒沁@些菜園里除了卷心萊秧,別的萊一概不種??磥?,卷心萊秧在那一帶很享盛名,因為常常有人從老遠的地方到后沼鎮(zhèn)來買。菜園的收入,象別的地方麻田的收入一樣,歸村姑們所有,她們靠這項收入給自己添制衣服。

  后沼鎮(zhèn)給我個人的印象不好,甚至壞透了。我熟悉紅果莊熙熙攘攘的人群。無論是莊地管理工作,還是在飯廳、馬廄和牲口棚附近奔來跑去的家奴,都能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園子里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一些事情我還記得;不僅每個家奴,而且每個莊稼人我都認得。我喜歡說話,喜歡問這問那。沉重而粗暴的農(nóng)奴制度使我漸漸靠近了被壓迫的群眾。這可能是一件怪事,但我直到現(xiàn)在還是認為:農(nóng)奴制度在我一生中起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只是因為我經(jīng)歷了農(nóng)奴制度的各個發(fā)展階段,我才能徹底地、自覺地、激烈地否定它。

  相反地,后沼鎮(zhèn)在我眼里象一片找不到滿足兒童求知欲的精神食糧的荒漠。在乎時沒有集市的日子里,鎮(zhèn)上是一片死寂;人們?nèi)阍诩依铮皇桥紶栍腥俗哌^庭園,到賬房去辦事,或者在商業(yè)廣場對面某一家很少開門的店鋪里,可以看見幾個人坐在那里下棋。日子在百無聊賴的閑散中過去,臨了,這種閑散的生活甚至弄得人非常厭煩。不幸,我和阿加莎也難得交談幾句,因為她必須經(jīng)常坐在母親的房間外面,聽候吩咐。我常常去找她,但是我不敢大聲說話,因為怕打擾母親。

  不僅如此,甚至在我長大成人,偶爾到后沼鎮(zhèn)時,我仍然看不慣鎮(zhèn)上的無所事事的生活。

  這就是我能講的后沼鎮(zhèn)的全部情況。如果我描繪的這幅圖畫顯得枯燥,不夠生動,還得請諸位原諒。

  不過,我覺得,為了盡可能充分地寫出“波謝洪尼耶遺風”,這幅圖畫畢竟還不是多余的。

  總之,母親感覺到仿佛有一種出自本能的要求,使她在新買來的莊地上盡力克制自己,不能象在紅果莊那樣隨心所欲。但是后沼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十分合她的心意,所以她又顯得心情愉快,精神抖擻。

  縣法院的小官吏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常常同她交談。

  母親在到后沼鎮(zhèn)的前夕,派了一輛雙套馬車進城去請他,他第二天便來了。莫吉里采夫是一個助祭的兒子,出生在離后沼鎮(zhèn)七俄里的一個市鎮(zhèn)里。那個教區(qū)很窮,父親無力供給兒子上神學校;因此彼得小時離開縣立小學便進地方法院當了錄事。他做了十四年抄抄寫寫的枯燥乏味的文書工作,熬到一個夢寐以求的十四品①文官,但是他仍舊被人當做錄事,不過他心里卻抱著當股長的模糊的希望,雖然從辦理小訟案的角度看來,他的才能也不過爾爾。在我寫到他的那段時候,他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他早說過自己不會當部長,卻并不灰心喪氣。他珍惜他在法院的差事,倒并非看重那點微薄的俸祿,而是因為這差事使他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能和打官司的主顧們搭上關(guān)系。他的生活費用的主要來源不是薪俸,而是各方人士委托他辦理訴訟案件的酬金。所有的地主,不單是本縣的,還有鄰縣的地主,知道他足智多謀,下筆神速,常常托他代書狀紙,因此,他的寓所儼然成了一座特殊的公事房,竟有兩名小錄事供他驅(qū)使。

  ①俄帝時代最低級的文官。

  早在母親插足后沼鎮(zhèn)以前,他在這里便攬下了一些永遠打不完的官司。無論是領(lǐng)主,還是富裕農(nóng)民,遇到棘手的事都請他出謀劃策,雖然他們也知道,他的良心可左可右,準備同時為兩造效勞。他常到后沼鎮(zhèn)來,對鎮(zhèn)上的僻街陋巷,了如指掌。他熟知每一個多少有點與眾不同的農(nóng)民的景況;對于使業(yè)主們頭昏腦脹的、混亂的土地狀況,他比業(yè)主本人和他們的親信田莊管理人清楚得多。

  總之,他是個非凡的活動家,很會支吾搪塞,洞悉訴訟的奧秘,凡事很有自信,對任何疑難問題都能對答如流。有時候,母親問他:

  “你告訴我,根據(jù)法律應(yīng)該……”

  “根據(jù)法律應(yīng)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br/>
  “他們(也就是對方)不是也可以照你說的,‘根據(jù)法律’說話嗎,那樣一來,這法律成了他們的法律,就不利于我們了?!?br/>
  “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還可以搬出另外一條法律。一條不管用就用另一條??梢圆椤斗纱笕发伲覙忻茉旱闹噶?。太太,您盡管放心,包給我好了。”

 ?、僦改峁爬皇澜y(tǒng)治時期斯彼蘭斯基編纂、一八三○年出版的《俄羅斯帝國法律大全》。

  母親沉思著。好半天她都不能接受這個迅速而出人意外的回答,但臨了她還是相信了:既然有各式各樣的法律,再加上樞密院的種種法令,那末,官司的輸贏就看你怎樣運用這些東西。誰比對方“更會抄錄”條文,更會查用法律,誰就能取得勝利。

  “我們比方說吧,”她說,“你能找到第二條法律,人家就會找出第三條來對付你?!?br/>
  “那還可以在第三條法律的解釋上做功夫,或者設(shè)法使他們撤回他們根據(jù)第三條法律提出的申訴。只要頭腦靈活,筆下來得,其它一切自然好辦。主要是不要慌張,要沉著應(yīng)戰(zhàn),只要不錯過上訴的限期。對手看到案子抱來拖去,沒個了結(jié)之日,官司再打下去,恐怕花錢太多,這樣,他就會軟下來。那時節(jié),你哪怕拿條繩子拴住他,他都不想再打下去了。結(jié)果,他不是放過了上訴的限期,就是托人疏通,私下了案。”

  總之,莫吉里采夫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說得母親越聽越高興??墒悄俏粠缀趺看螀⒓舆@種會談的總管蓋拉辛·杰連古奇老頭子,對莫吉里采夫隨機應(yīng)變的手段卻怎么也放心不下,最后常常說;

  “嗐,朵爾米東迪奇!你的心聽……真可說是劈成了兩半兒①!”

  ①意思是說他腳踏兩只船。

  莫吉里采夫只是報之以嘻嘻一笑。

  雖然如此,母親卻還是機警地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因為他那“兩邊倒”的名聲,比他那精明強干的名聲,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我不止一次聽到母親一起床便問阿加莎:

  “那訟棍起來了嗎?”

  “早起來了,坐在賬房里呢?!?br/>
  “他哪兒也沒去嗎?”

  “好象沒有……”

  “好象!你老是‘好象好象’!就不會去看看!到賬房去,問問有人看見他出去沒有?!?br/>
  唉!在下這個命令時,母親是多么痛苦地意識到:在后沼鎮(zhèn)還可以監(jiān)視莫吉里采夫,到了城里,可就對他莫可奈何了。

  當然,我并不想研究這些案子的實質(zhì),況且,后來我所知道的情況也僅限于大部分官司沒打出個結(jié)果,母親倒花了不少錢等等。再說,這些案子的實質(zhì),也沒有必要在這里加以介紹,我所以說到這些案子無非是想通過它們看看我們在后沼鎮(zhèn)具有代表意義的一天的生活罷了?,F(xiàn)在我就依次講講這一天的事吧。

  母親象往常一樣,很早便起來了,但梳妝打扮卻比在紅果莊細致。她對家事不作任何安排,連午飯吃些什么,她也聽之任之。通常,在主人駕到之前,他們在某家飯館里找一個普普通通的廚子,甚或一個回家休假的飯館堂倌,帶回莊園,臨時服侍太太幾天。接著(母親事前并不知道),又送來了食物;據(jù)我后來打聽的結(jié)果,這些食物是從店主們那里白拿的。母親在這種事上面并不清高,不去追究桌上的食物來自何處,所費幾何。

  說到這里,我想順便講一件在后沼鎮(zhèn)保持了相當長久的風氣。那就是:在母親到達這里的第二天,仆人稟告她,說有些莊稼人來拜見她。她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jīng)有十五、六個人站在那里,每人手里拿著一個紙包兒。這是后沼鎮(zhèn)的商人們孝敬她的禮物。有蜜糖餅干、品種繁多的核桃、葡萄干、黑李干、甜角豆和農(nóng)民做的糖果。但首先奉獻的必是一塊特大的、可惜烤得不好的蜜糖餅,上面壓印著小馬小人等花紋兒,點綴著金箔。

  母親坐到困椅上,用寬厚的口吻說:

  “你們這是白辛苦啦。我要這么些東西干什么!”

  “請您賞臉收下吧,太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您自己不吃,請您給少爺小姐們嘗嘗吧!”莊稼漢們答道,隨即一個跟著一個把禮物放到圓飯桌上。然后又相互禮讓一番;母親問他們生意做得怎樣,商人們抱怨時運不佳,說是從前的生意再好沒有了。膽子大一點的人有時加上一段,說道;

  “太太,要是您把其余的地塊也買下,我們的生意就好做了。到了那時,商場就會象個真正的商場,還會開辦一個真正的旅館呢!不然,我們這些小鋪子又有什么買賣好做……盡瞎忙!”

  “確是瞎忙!”其余的人眾口一詞地附和。

  母親非常喜歡這樣的談話,也許,這時候她認真地想道:

  “說的是呀!所有的好人都在這樣說!大家都看得起我!也許,伯爵的莊稼漢們也在暗中猜想:‘唉,要是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我們買去,那就好了!我們大家就有好日子過了!’唔,不行,朋友們,你們等等吧!讓安娜·巴甫洛夫娜先養(yǎng)養(yǎng)力氣吧!等她養(yǎng)足了力氣……”

  一刻鐘以后,接見完畢;母親給我一把核桃和蜜糖餅干,便忙著辦事去了。

  不過,我還是繼續(xù)講母親的一天生活吧。

  她在臥室里工作,這間臥室的陳設(shè)跟紅果莊的那間一模一樣。早上八點光景,仆人把茶送到臥室來,母親開始接見莊地上的首腦人物:總管和地保。后者是個有文化的人物,在衙門里當過錄事。這種職位通常由教堂執(zhí)事?lián)?,薪俸則由公家支付。而且,連總管的薪俸也由公家負擔,所以母親不用開支任何管理費用。

  母親很喜歡這位老總管:她認為他是后沼鎮(zhèn)唯一最講良心的人。她一向用“蓋拉辛姆什卡”這個親昵的稱謂稱呼他,從來不讓他站在自己面前,總是跟他一塊喝茶。他確是個正派而威武的老人。那時他已經(jīng)六十開外,母親真的擔心他會忽然死掉。

  “那我怎么辦呢?沒有他,我怎么得了呢?”她早在擔愁了:沒有他,我在這兒會象在密林里一樣。但愿他能再干十來年!

  他的模樣兒,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高高的個兒,直直的身材,昂著腦袋,戴一頂舊氈帽,拿一根拐杖,邁開堅定而威武的步伐,進了我家面臨商業(yè)廣場的院門,向賬房走去。他的整個神態(tài)充分流露出他的正派,立刻使人對他產(chǎn)生信任。他一碰見我,便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問道:

  “怎么樣,你大概挺討厭我們這里的老鴉吧?沒關(guān)系,在我們這里住些時候,仔細瞧瞧吧。說不定,你媽媽會把后沼鎮(zhèn)交給你管理——住慣了,哪兒不一樣。到了那個時候,恐怕老鴉也是挺可愛的東西了?!?br/>
  他對母親也很誠懇,不拘小節(jié)。

  “聽我的話吧,太太,趁我還活著的時候!”他對她說,“等我死了,再想跟蓋拉辛商量事情,可就找不著他啦!”

  “你不說這話,我也會聽你的呀,”母親打趣道。

  “可不是,我決不會勸你做傻事,前幾天我說的那塊地,就是波杰夫卡荒地上的那塊,從前本來是我們的,可是伯爵的農(nóng)民霸占它,到現(xiàn)在有十來年了。那塊地好極了,草長得可肥啦!”

  “你們干嗎不抓住時機,當時干嗎不去告狀呢?”

  “向誰告狀?誰替我們打抱不平?可如今,你看,早過時了。你要是去和他們講道理,他們就對你說:不行,早過時了——這就是他們的道理!”

  “嗯,等著吧,等著吧!說不定我們還能打官司贏回來!”

  “上帝保佑!愿圣母娘娘保佑你!……”

  等等,等等。

  這類對話時斷時續(xù),而且談話的范圍常常不僅僅涉及波杰夫卡那一塊地。不過,為了不致于泄漏內(nèi)情、暴露母親的計策,談話總是進行得非常機密??墒菂s沒法瞞住莫吉里采夫;缺了他,是任何官司也打不成的。因此,對手往往能相當詳盡地探聽到母親的計劃和措施。

  田莊管理人員的報告通常很短,而且大多在收繳代役金的時候進行。在后沼鎮(zhèn)一年收一次代役金,收到的都是些零錢。母親畢畢剝剝敲算盤,查賬簿,登記進款。然后她把藍鈔票歸藍鈔票一堆,紅鈔票歸紅鈔票一堆,打發(fā)走地保之后,便將錢放進她往來于各處莊地時隨身攜帶的錢箱里。

  十點光景,桌上鋪開了田界圖,于是,開始了真正的工作。會談時起主要作用的是英吉里采夫,但蓋拉辛姆什卡也幾乎是每會必到。臥室的門緊緊關(guān)著,在隔壁房里只能聽見嗡嗡的俄語聲。……母親打發(fā)我出去玩兒。

  “去吧,好孩子,出去玩兒吧!”母親親切地說?!暗角盎▓@里、到樹林子里去溜達溜達吧。要是發(fā)現(xiàn)采蘑菇的娘們兒——你就把她們轟走!”

  這是我感到最無聊的時刻。我沒有帶書來;我不敢到賬房去;馬廄和車棚上了鎖;趕車的阿連皮乘這個空閑的機會,不是到那家免費招待他喝茶的館子里去享清福,便是到賬房里看審辦罪人去了。我們從紅果莊帶來的唯一的一個仆人忙得不可開交,只聽見他弄得杯盤刀叉嘩郎郎直響,在廚房和宅子之間,來回奔忙。我漫無目的地徘徊著,終于開始感到餓了,因為在這里也象在紅果莊一樣,午飯以前是不給什么東西吃的。若是在紅果莊,我還可以偷偷跑到廚房或者地窖里,弄點吃食,可是,這里的廚子我不熟,不好意思向他要東西吃??傊?。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使我厭煩死了,也使我產(chǎn)生了種種不健康的幻想。唯一的娛樂是;有時,一只小烏鴉從窠里掉在草地上,我便去追趕它,卻又不敢捉住它:別叫它咬下一塊肉來!我也怕蛤螟,樹叢里有很多蛤螟,個兒又大,要是跳起來咬住我的臉,怎么得了!總之,我們是在與外界一切有生物相隔絕的環(huán)境中教養(yǎng)出來的,因此任何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都害怕。這個毛病在我長大成人后還留在我身上;直到現(xiàn)在,只要一看見老鼠、蛤蟆、蜥蜴,我的神經(jīng)立刻便會受到相當強烈的刺激。

  終于聽到叫喚我的聲音了。母親在將近兩點鐘的時候出來吃午飯。午飯吃的是新鮮菜,可惜做得不高明,沒有一點味道。他們一邊吃一邊繼續(xù)商談他們的事兒。我當然不能參加這種談話。有時,母親顯得很快活,這就是說,莫吉里采夫又想出了“一著”妙計。

  “這一下非叫他干瞪眼不可!”母親興致勃勃地說,“你等等!我腦子里也有‘一著’差不多的絕招,不過還得考慮考慮。等一會我也許能告訴你?!?br/>
  “有時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太太,遞一份跟案子毫無關(guān)系的狀紙上去,——你瞧,卻勝訴了!”莫吉里采夫也自吹自擂地說道?!耙驗檫@時對手如墜五里霧中。他邊讀邊想:‘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他準是想放長線釣大魚?!谑撬_始作繭自縛,越纏越緊,不可自拔。這時我們再給他出個啞謎兒,讓他去猜?!?br/>
  “妙極啦:“

  但是有時候,母親卻悶悶不樂地坐在桌旁。這分明是因為莫吉里采夫有什么事沒順著她,或者是她以她自己特有的神經(jīng)過敏,對他生了疑心。這時,大家便默默不語地吃著飯。怪不得莫吉里采夫常常勸說母親:

  “您別疑心,相信我吧,太太!您自己以后會看出來的……”

  “我現(xiàn)在就看出來了,”她氣虎虎地頂嘴道,“我現(xiàn)在就看出,你是個神學專家,說得天花亂墜,可就是沒有一句實話……至于你,干嗎耍倔脾氣!”她拿我來出氣了,“干嗎繃著臉,干嗎不吃:小祖宗,這兒可沒有甜蛋餅和奶油糕。人家給你什么就吃什么,不吃給我滾?!?br/>
  后來大家不再說話,很快吃完了午飯。

  飯后,母親回到臥室里,莫吉里采夫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于是整個宅子里沉入了靜寂的睡鄉(xiāng)。阿加莎仍然坐在母親臥室門外一張矮板凳上,也打著盹兒。我依舊一個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當將軍好還是當主教好呢?——我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但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解決過無數(shù)次了:忽而覺得當將軍好,忽而覺得當主教好,可是后來,連這個問題也不再引起我的興趣。寂寞,寂寞,寂寞!那些在空曠的廣場上玩羊拐子游戲,不知道人世間的孤獨為何物的鄉(xiāng)下孩子比我快樂一百倍……

  不言自喻,我是懷著多么難忍難挨的心情,來計算那區(qū)分晨昏的午飯、晚茶和晚飯之間的間隔的啊。

  晚上又有許多事要辦??旌韧聿璧臅r候,廚子來請示明天午飯做什么菜。但是母親知道,她在后沼鎮(zhèn)能吃到什么樣的菜肴,完全取決于偶然的機會,所以老是這樣回答;

  “我能吩咐什么呢,親愛的!上帝送來什么,你就給我們吃什么吧!只要能填飽肚皮,就謝天謝地啦!”

  “今天沒有弄到鮮牛肉,來個腌牛肉燒湯,您看行嗎?腌牛肉倒挺不錯?!?br/>
  “嗯,就燒個腌牛肉湯吧?!?br/>
  “熱菜……他們送來了幾只小烏雞……”

  “烏雞就烏雞好了。有湯喝,有菜吃,也夠啦。”

  奇妙的是,雖然拐角村(“好姑姑好姐姐”過去的莊園)離后沼鎮(zhèn)只有五俄里路,而且那邊的家務(wù)管理已經(jīng)上了正軌,但母親從來不叫人上那里去拿點食物來,她借口說,老是去要這要那,可能弄亂了帳目。因此,谷物和奶品就地賣給糧食販子,家禽在冬季里全部運到紅果莊去。

  富裕農(nóng)民時常請母親晚上去喝茶、吃夜宵。在這種場合,她必帶我同去。母親可說是天生的財迷,因此她對后沼鎮(zhèn)的富裕農(nóng)民特別親切。她甚至借錢給其中幾位去周轉(zhuǎn),當然,利錢要得很高。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她終于站穩(wěn)腳跟的時候,放債也成了她一筆可觀的收入的來源。

  接待的禮節(jié),在農(nóng)民家里是非常講究的。

  全家人站在宅院門口恭迎母親(第一次光臨時,主人端著面包和食鹽站在前頭歡迎貴客);然后讓她走在大家前面,到了屋里又請她坐在圣像底下。但是,無論母親怎樣敦促,主人自己——即便是老人——卻不肯就座。

  “腿又不是花錢買來的——站站得啦!”主人回答道。

  接待我們的房間,當然是整個宅子里最寬敞的房間,早打掃得干干凈凈,圣像前點了神燈。桌上鋪著雅羅斯拉夫特產(chǎn)的花臺布,擺著食品。也就是我上面說過的那些所謂“小店美味”。高腳杯里斟滿了白酒,有時還有伏特加,倒好了茶。說不盡的客套話。

  “請原諒!”

  “別見怪!”

  “別客氣!”

  談的是生意經(jīng):買賣啦,承包啦,物價啦。有幾位農(nóng)民為官廳收購麻布、皮革、士兵呢等等,他們便講述必須耍些什么花招才能使承辦的商品順利脫手。時間在相當活躍的談話中過去,只是房間里空氣很壞,非常問人,因為主人一家子認為陪客陪到底是他們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連窗外街頭上也麇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十點光景,我們回到家中,我上床睡覺時已經(jīng)疲憊不堪,幾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這樣過了三、四天(母親到這里來很少超過這個期限);臨了,在吃過一頓較早的午飯后,一輛雙套馬車駛近臺階前,載走了英吉里采夫,次日黎明,我們也離開了后沼鎮(zhèn)。

  “怎么樣,你喜歡呆在后沼鎮(zhèn)嗎?高興嗎?”母親問我。

  “喝,好媽媽!”我高聲答道,竭力裝出一副非常高興的面孔①。

 ?、龠@里我順便講一件在本篇中沒法插敘的趣事。在后沼鎮(zhèn)領(lǐng)地上已經(jīng)變成母親的財產(chǎn)的農(nóng)民中;有一個姓波德列卓夫的農(nóng)民,大家管他叫“老爺”。的確,他曾經(jīng)用前業(yè)主的名人買了五十名農(nóng)奴,作為他的財產(chǎn)。那地主井不過問他的管理工作,雖然經(jīng)常有人控告這位“老爺”。那地主在狀子上批道:“該農(nóng)奴等系波德列卓夫之財產(chǎn),而財產(chǎn)在余看來乃神圣不可侵犯之物。”母親買下這塊地后,便根據(jù)法律同波德列卓夫的農(nóng)奴打交道,也就是對他們de facto(拉丁語:實際上——譯者)行使自己的地主權(quán)利。——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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