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
鄭守義惶惶地回大劉莊不久,王善人就派人用牛車把糧食給送來了,大口袋小口袋滿滿一車,讓鄭守義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也就在這個時候,鄭守義感到帶小芳私奔不是一個明智之舉,豈不把自己的名聲搞臭了!而如果把王善人殺掉,小芳豈不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自己的女人?但又立馬感到自己太惡毒了,畢竟王善人對自己不錯,這也與自己做人要仁義的信條大相徑庭,禁不住渾身燥熱了起來。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鄭守義還是決定把王善人殺掉。男子漢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沒什么好猶豫的!
那天晚上,鄭守義在自己家里,守著山岸一樣的一堆糧食,喝了幾兩燒酒,一夜睡得特香。醒來,天已大亮,外面正有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王善人家中的不幸,如何如何。鄭守義“騰”的一聲跳下床,穿上鞋,打開門,撒腿就朝鄰村王堂跑去。
王善人家昨夜遭土匪打劫了。十八間房屋全燒得塌了架,明火是撲滅了,但依然冒著煙。整個王家大院一片狼藉,彌漫著血腥味的煙霧。王善人的夫人王趙氏加幫活的六人全被殺死,現(xiàn)在七具死尸躺成一排,慘不忍睹,圍了不少人,個個淚水漣漣。
鄭守義未見到小芳的尸體,心里便有陣竊喜,可小芳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又生出許多焦躁和辛酸,更為沒有聽小芳的話,兩人早早地私奔了而后悔難當(dāng)。
小芳的父母也來了,黯然銷魂,向隅而泣。
鄭守義在勸說小芳父母的同時,自己的眼睛也紅了。
王善人幸免于難,坐在那黑著臉,隱隱有淚光閃現(xiàn)。
此時,鄭守義想到昨天有殺掉王善人的決定,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王善人跟前道:“王善人,狗日的土匪太可惡了……你要想開點??!”
王善人兩只大廓落落的眼睛里掠過一種奸詐的陰影,暗自咬了咬牙沒吭聲,像是被悲痛、憤懣拿捏得張不開口一般。
鄭守義站在那就有點不知所措,困窘地了頭。
不一會兒,來王家?guī)突畹牧咚朗黄浼胰颂ё吡恕?/p>
王善人當(dāng)天讓人買口上好的棺材,次日成奠,第三天就讓王趙氏入土為安了。而真正把王善人打倒的是連一個給王趙氏摔喪架靈的兒子也沒有。
王善人把暗殺鄭守義的事自然就放在了一邊。
微山湖,東南到韓莊,西北到濟寧,南北長約三百里,最寬處約四十里,湖中有京杭大運河,南達杭州,北至北京,又是兩省七縣的交界處。
大劉莊位于微山湖西的湖西大堤下,西北六里是胡寨,二十八里是沛縣城,幾乎是三點一線。翻過湖西大堤是幾十米寬的京杭大運河,河道邊灣著漁幫;河對岸是狹長的柳林地帶,疏疏的林子淡淡的風(fēng),兩檐到地的窩棚散布其間;往東是一望無際綠波滾滾的蘆葦蕩;再往東便是云煙浩渺的湖面,鴨棲岸渚,水鳥飛天;而東南那隱隱綽綽的就是飲譽八方的微山島了。
微山湖盛產(chǎn)蓮藕,一年三季扒藕,春看粗壯的葉芽,夏認(rèn)紅邊紅筋的葉子,秋找跑莛的青梗,藕塘連著藕塘。微山湖里到底有多少藕,就沒有用藕別子挑完的時候。而微山湖的任何一處,有水就有魚,四孔鯉魚、草魚、馬龍棍子、烏魚、鱔魚、鲇魚、咯魚、撅嘴鰱子、薊花魚……不勝枚舉。一到農(nóng)閑時,人們?nèi)宄扇?,挎著籃子,背著干糧,跑山餓湖,殺進微山湖,太陽才東南,籃子就滿了。鮮魚吃不完,或腌咸魚或曬干,或在火堆里燒烤或在鏊子上煎炸。到了秋季,或采菱角或采蓮蓬或采雞頭米,去皮曬干,吃到來年這時候。到了冬季,或割湖草或割蘆葦,割了湖草或喂牲口或燒鍋,割了蘆葦或打席或編簍子或掐折子或織箔蓋屋或夾籬笆院或賣給遠(yuǎn)路的,采來蘆葦花子打毛窩,暖和無比。到了大旱之年,水位下跌,人們就到湖灘開墾湖田。土地肥沃,抓一把流油,那種湖麥?zhǔn)r有民謠為證:
一湖月色一湖銀,一湖歌聲一湖人。一湖耬車叮當(dāng)響,一湖人兒種黃金。人說靠山吃山,靠湖吃湖,到了災(zāi)年,微山湖更是周遭幾十里人們的衣食父母。
大劉莊原本只是幾家劉姓靠纏湖為生的窩棚,因其東邊就是渡口,來往微山湖十分方便。再者,這里人少地多,因而好多在他鄉(xiāng)窮困潦倒混不下去的人家也在此跟著搭建起窩棚住了下來,尤其災(zāi)年,人家越來越多?,F(xiàn)在已是兩百多戶的村落了,往年的窩棚大都變成了土墻屋。這里的村民樂于在屋前房后栽柳樹,生個丫頭,栽棵柳樹,出閣時好做嫁妝,人到四十,栽棵柳樹,老了好做棺材。數(shù)數(shù),光對抱粗的柳樹就有五百多棵。夏天,蓊蓊郁郁的柳樹籠罩著村里的房舍,和大堤上的樹木渾然一體,哪里還見村莊!起風(fēng)時,樹梢飄來蕩去,猶如波濤澎湃,巍巍壯觀。
鄭守義老家祖籍山東梁山,那年一連幾個月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是他爹娘帶他逃荒落到此處的。鄭守義的爹娘相繼過世,留給他兩小間低矮的土墻屋,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其他親戚,就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如今鄭守義已十九歲,高大魁梧,強悍有力,背闊肌、胸大肌、三角肌、肱二頭肌,一疙瘩一疙瘩地鼓涌出來,身軀黝亮光滑,結(jié)結(jié)實實一種鐵色,一雙濃眉透著英俊之氣。他一年兩季都在王堂王善人家鋤二八,能吃,每頓四五斤飯不在話下。也能干,且活干得也漂亮,很受東家喜愛,一到農(nóng)忙便及早地叫他過去。王家的飯很足,他吃多少就有多少,以致鄭守義在王家的三年之中,日益雄壯了起來。
王洪宣年輕時愛賭,四十四歲那年突然時來運轉(zhuǎn),一夜之間贏了六十畝水田地,黃牛兩頭,高頭大馬一匹,轉(zhuǎn)眼成了暴發(fā)戶。從此,王洪宣金盆洗手,并精打細(xì)算地過起日子。沒過幾年,王洪宣家已是騾馬成群,好地三百余畝,一拉兩進院十八間房屋,皆是青磚青瓦牡丹盤脊,大門上掛著“積善人家”的大幅字匾,門兩旁立著兩個大石獅子,很氣派。王洪宣秉性溫良,誰家有災(zāi)有難他都要幫襯一把;誰家缺糧斷頓了,只要到他門上去,少不了三斗五斗,誰家無錢治病或出喪,他總是慷慨解囊,于是,人稱“王善人”。
王善人發(fā)妻王趙氏,過門第二年生了個千金后,就再沒隆起過肚皮。如今閨女已嫁,很是孤寂。家景一年比一年看好,無奈無人傳宗接代,縱有千畝良田萬貫家產(chǎn)又當(dāng)如何?王善人每每想起此事便悲傷不已。
王善人把老佃戶田家的二丫頭小芳接過來以后,就夜夜泡在小芳屋里折騰,把些精力氣力幾乎全消耗在了小芳身上??蓭讉€月下來小芳的肚皮依然如故,這讓他做男人的自尊心一敗涂地??尚》加质悄敲吹拿匀耍慨?dāng)王善人面對小芳那隆起的顫悠悠的胸脯的時候,心里又“怦怦”直跳,神不守舍了。這時,王趙氏就會嘖著嘴,惡狠狠地道:“你還要老命不?”王善人就只落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嘆了。
現(xiàn)在小芳一人躺在大面床上,就感到這床特別寬大,橫豎有余。橫豎睡不著,就抱著雙膝出神,越看越覺得這床上缺個人似的不圓滿,就想起了和王善人在這張床上的一回又一回。可是那過程如同白開水泡饃,一點兒味道也沒有,讓她一次比一次麻木。有那么一兩次,她剛有點感覺,可王善人卻不行了。沒有那種感覺痛苦,有了那種感覺無處消耗就更痛苦。她已切身感到和王善人沒戲,而王善人卻占著茅坑不拉人屎。
老不死的!
可她偏偏又知道男女那種事是十分銷魂的!
鄰居三嫂剛過門時她聽過房,是在一些半拉孩子和婆娘熬困走后去的。
頭天晚上去站得腰酸腿疼,第二天晚上她又去了,是扛著高凳子去的。
對男女之間的事情,這時的她還沒有經(jīng)歷過,但她從成年人之間的笑罵和婆娘罵街的話里已感悟一些。她似乎對那些行為動詞也有了一定或模糊的了解,并能感悟到,不管是誰,在嘴上動用那些行為動詞的時候都好像是惡狠狠的,但心里卻是甜蜜蜜的,或是張揚我在誰身上享受過了,或是張揚我把誰的身子糟蹋了。由此可見,那些行為動詞真是太好了,既可以用來享受,又可以用來糟蹋人。那些行為動詞因人不同也有好壞之分,女人若不是和自己的男人動用那些行為動詞那就是“壞”。西莊的那個誰,丈夫一不在家就和別的男人動用那些行為動詞,玩弄那些行為動詞,就被街坊鄰里戳脊梁骨,顯然,這就是“壞”。像三嫂和三哥這樣動用那些行為動詞就是“好”,無可非議,冠冕堂皇,當(dāng)然也就不怕誰來聽房了,愛說什么可著自己的心意,愛讓床如何“吱吱”地叫也可著自己的心意。暖了那么多年的涼被窩,鉚了那么多年的勁,終于有了出處,不撒點歡,弄點景,可著勁地領(lǐng)會那些行為動詞的妙處,豈不是太虧本了嘛!
男女成親的時候是要拜天地的,就是要讓女人在眾人面前確認(rèn)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也是在向女人灌輸天在上面,地在下面的玄機。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三嫂的床就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響,且還伴隨著含含混混、哼哼唧唧、欲罷不能的聲音漫灌而來,這就使早已心猿意馬、心旌搖曳的她,立馬渾身癱軟……
她現(xiàn)在很想能有一個男人突然殺過來,給她動用那些行為動詞……可理智告訴她,想想是可以的,但,就是不能“壞”,因為她沒忘這樣的一件事情:
是哪個莊的小妮子了她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好像她們還見過面——說有一次去聽房,沒想到有個大男人也在那聽房。小妮子本該轉(zhuǎn)身走的,可小妮子大概被房里的動靜所打動,就沒走,結(jié)果,糊里糊涂地就被那男人在窗戶旁抱住。小妮子本能地想張嘴喊,可喊聲剛到嘴邊就變得哼哼唧唧了,等醒轉(zhuǎn)過來一切都晚了。不久,那已凸起肚皮的小妮子,抗不住街坊鄰里的冷嘲熱諷,一根繩子走了。
次日清晨,三嫂起來倒尿罐子時,見她趴在窗口上睡得正香,就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芳,你這是演的哪出戲?”“都說三嫂叫得好聽,三嫂叫得真是好聽。”小芳說完,搬起高凳子,做個鬼臉,笑著跑了。
三嫂笑罵道:“死妮子,到時候說不定你比三嫂叫得還好聽呢!”月光透過窗欞照射過來,地上白晃晃的一片。她想,三嫂的床前也一定有片白晃晃的月光……
此刻,她感到身上像缺什么東西似的空乏、失重。
在別人眼里小芳是姨太太,在王趙氏眼里小芳比下人也好不了多少。小芳剛來時,王趙氏礙于王善人的新鮮頭,雖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也不便說什么,自己孤單單地睡在一張大面床上,雖有淚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自從小芳同樣沒顯示出功勞后,王趙氏就辭去幫伙房里做飯的老媽子,就用小芳頂上了。
王善人用沉默給了小芳一個毫無惡意的報復(fù),心靈深處卻又增添了幾多酸楚。
小芳在屋里沒有什么事干,常顯得百無聊賴,孤單無助。王趙氏叫她到伙房幫廚,她雖感到面子上有些下不來,但還是接受了。反正沒多少人吃飯,還有個伙夫沈師傅呢,她無非幫助沈師傅擇擇菜、切切菜,做些面案上的活兒,抑或燒燒火、刷刷碗筷什么的,也累不到哪里去。她還怕自己老關(guān)在屋里會悶出病來呢。
沈師傅六十多歲,光棍一條,在王家已有幾年。沈師傅心思正,脾氣也好,滿嘴歇后語,有說有笑的,還能講幾段聊齋,讓小芳開心不少。
小芳第一天下廚,就偷偷地對鄭守義有了好感。小芳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就是她命運多舛的開端,且由此還引起了一場血腥廝殺。
往后的日子里,小芳對鄭守義格外的關(guān)心和照顧。打菜時,總是把鄭守義的大黑碗打得滿滿的,一有肉菜,鄭守義的大黑碗里便是越吃越有肉,弄得他只好背過人吃。一有空,小芳便在鄭守義面前有話沒話地扯上幾句。
“你吃飽沒有,鍋里還有些菜呢!”“吃飽了。”“今天的菜咸不?”“不咸。”鄭守義低著頭,總是用最少的字表達最完整的意思。
小芳又道:“你見我老低著個頭,是不是我長得丑怕嚇著你?”鄭守義臉紅得像被誰剛剛反正摑了兩巴掌似的,頭埋得更深了:“不丑,俊著呢!”小芳莞爾笑道:“真的?”鄭守義更加尷尬了,訥訥地道:“真的!”片刻,“姨太太,你要沒事我就走了,忙著呢。”說完,就狼狽逃走了。
鄭守義總是躲著小芳,吃飯時,端起碗,拿上饃就做賊似的一邊吃去。小芳呢,拗著性子似的偏要找鄭守義的麻煩,一會兒這事,一會兒那事,把鄭守義支使得老圍著她團團轉(zhuǎn),不得安生。
“守義,我屋里的燈沒油了,你幫我去倒上。”“守義,我屋里的地還沒掃呢,你幫我去掃了。”“守義,我屋里的……”鄭守義硬著頭皮又去了。
她支使他,因為覺得他是一個可支使的人,隱隱約約感到,他能給她帶來某種一時還說不清道不明又是她很想得到的東西。她支使他的活全是舉手之勞,支使只不過是一種要接近他的托詞。她支使他的真正目的不是要他替她干什么,也不是要擺什么姨太太的架子,是要讓他猜破一個由她制作的粉紅色的謎語。她不斷支使他,就像是一遍又一遍耐心的提示。她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悟出其中的奧秘。她同樣相信,當(dāng)他猜破這個謎語后,要比猜破這個謎語的本身更具刺激性,她很自信??捎袝r,看著他很勉強地執(zhí)行她的命令,心里也會空落落的。難道你是個憨梁山伯嗎?她還沒看出他的心思,可她認(rèn)準(zhǔn)了,非把他征服不可,她可不愿意當(dāng)那個化成蝴蝶的祝英臺。
鄭守義剛到小芳的屋里,小芳隨身也跟進來,主人味十足:“從今往后,我這屋里的活全由你包了,聽見沒有?”鄭守義皺著眉頭:“聽見了。”“每天一大早要給我送一筲水。”小芳的胃有點小毛病,偶爾會吐酸水,可她不想喝藥。有一個老中醫(yī)給她開了一個偏方:每天早起,喝兩碗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水,跑一會兒,一年半載的就會除根。小芳篤信,已堅持一段時間。
鄭守義勉強道:“是!”這時,小芳“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很脆很甜:“你不是怕見我嗎,那我就偏偏讓你圍著我轉(zhuǎn),你什么時候不怕見我了,這屋里的活也就不要你干了。”“是!”“是什么是?呆頭呆腦的。前幾天,我看見你的褂子爛了幾處,就給你做了一件。給!你穿穿,讓我看看合身嗎?”鄭守義站在那里木頭人似的,不去接,也不說不要。小芳笑道:“架子怪大呢!”說完就幫鄭守義穿上了。
“行!還真合身呢。”小芳高興地笑道。
鄭守義穿上小芳不知花了幾個晚上、熬了幾燈油一針一線縫好的褂子,也不說聲謝謝,把筲里的水倒進門后的土缸里,提著筲就走了。
小芳望著鄭守義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有了一定的把握,不勝歡喜,臉色鮮潤,渾身滿是力氣,就用濕布把條幾、八仙桌子、椅子等擦拭一遍,還干了一些過去從不愿伸手的活兒。
時令進入二伏,豆棵子已拃把深,幾乎能蓋上壟,該耪二遍了。
這些天南風(fēng)刮著,天氣特?zé)帷9穬簜兌愕疥帥鎏幣恐?,伸著長舌“哈嗒哈嗒”地喘氣。
豆地里熱浪蒸得人喘不過氣,長工們的衣衫早被汗水溻濕透。
長工老史深拉一鋤,把土掀翻在腳下,把鋤頭搗在坑里,然后用腳把土填上,一腳踩進鋤窩里,那鋤桿就直直地立住了。他從腰間拽出毛巾,擦了擦臉、脖子、胳臂、前后胸,“嘩啦啦”地擰出水后又掖在腰間。又從頭上取下破席夾子扇著風(fēng),望了望四周,這么大塊地咋也得到傍黑才能鋤完,就有些怯活,道:“伙計們,日頭這么毒,噴火似的,累也累些天了,就這么一塊地,我看就耪個地邊算啦。再說,這地塊離莊子有五六里地呢,王善人是不會來驗工的。”老史是頭兒,大伙齊聲說好,只有鄭守義仍低著頭一鋤一鋤地耪著。
老史道:“守義,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鄭守義道:“聽見了。”老史道:“咋樣?”鄭守義抬起頭,咧嘴笑道:“行!”快到中午時,老史帶著伙計們回來了。王善人正在門樓下乘涼,就道:“老史,正準(zhǔn)備給你們送飯去呢,咋回來了?”老史道:“耪完了,都累憨了。”王善人道:“那好。這些天大伙怪辛苦的,就歇半天吧。”吃過中午飯,伙計們都進屋歇息去了。
鄭守義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見伙計們鼾聲已濃,就想起床。這些天來,又熱又累又乏,真的有些懶得動了,想想又不忍心,還是悄悄地起了床。
王善人上廁所回來,見鄭守義扛著鋤出了大門,就有些納悶,也出了大門,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鄭守義后面想看個究竟。
鄭守義去了那塊只耪了地邊的豆地,進了豆地就鋤下生風(fēng)般地耪起來。
王善人未進豆地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王善人來到鄭守義跟前,鄭守義一怔,道:“王善人,你咋來了?”“守義,天這么熱,走!回家歇著去。”“這么好的豆棵子,要叫草吃了多可惜。”“我早看出你是個實在人……”王善人話到此,突然發(fā)現(xiàn)鄭守義臉色蒼白,汗珠豆粒似的老往下滾,就道:“守義,你病了?”“有些不舒服。”王善人摸一下鄭守義的頭,道:“守義,你在發(fā)熱。”“昨天晚上,帶身汗洗了個涼水澡……小病小殃的不礙事。”王善人鼻子發(fā)酸,道:“守義,就是這塊地種了金豆子,咱也回家歇著去。”說完,拉著鄭守義,扛著鋤出了豆地。
回到家里,王善人叫小芳煮碗姜湯,并親自給鄭守義端去了。
鄭守義眼淚差點掉下來,道:“王善人……”王善人搖了搖頭。
伙計們鼾聲正濃。
八月十五中午,伙房里燉了南瓜小公雞。
鄭守義端著滿滿的一大黑碗,出伙房到一旁吃去了。鄭守義用筷子抄一下大黑碗,就有些手顫,心里七上八下的。
往日吃葷腥,鄭守義習(xí)慣先吃配頭,后吃葷腥,今日卻不同了。
這時,王善人來到鄭守義的面前,鄭守義突然有些發(fā)憷。
王善人道:“守義,讓我嘗嘗菜味咋樣。”要過筷子,在大黑碗里抄了抄,吃了塊雞吃了塊南瓜,道,“比我的小灶還香呢。”片刻,對著伙房大聲道:
“小芳!你過來。”小芳出了伙房,見王善人端著大黑碗和低著頭的鄭守義站在一起,知道自己打菜出了麻煩,心里就有些慌。
等小芳來到跟前,王善人道:“什么客什么待,彎刀對著瓢切菜,老驢馱著破口袋。像守義這樣的厚實人就該多關(guān)照些,碗里咋就這幾塊雞肉?”說完,把碗還給鄭守義走了。
小芳做個鬼臉也走了。
鄭守義端著大黑碗,覺著沉甸甸的,站在那,好大一會兒沒動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