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墻”？唐糊迷早聽老人提過此等鬼邪之事，沒想到今兒給碰上了。好在大家平安無事，錢財(cái)亦不曾有損，擔(dān)驚受怕的同時(shí)，伙計(jì)們不禁暗暗慶幸。

　　天色不早，顧不上過多考慮，唐糊迷趕緊翻身上馬，催促伙計(jì)們趕路。四個(gè)伙計(jì)不再叫苦喊累，急匆匆沖下墳冢。

　　下了墳冢，五人折而西行，繞過塹子灣，又一個(gè)時(shí)辰，來到濰河岸邊。河水清清，一路靜靜北去，沖著濰縣的方向。這濰縣，就是今天的濰坊，水陸四通八達(dá)，甚是便利，乃商賈云集之地，笙歌繁華自不必?cái)ⅰ?/p>

　　“唐家少爺，這一路匆忙，要去哪里？”船家認(rèn)識唐糊迷，主動跟他搭訕。

　　“過河去涼臺寺還愿。”唐糊迷答道。

　　船家一邊撥船靠岸，放好船板，讓車子、馬匹上船，一邊說：“過河還有三里地呢，可不早了。”

　　“是啊，晚了些?！碧坪圆黹_話題，“——船家近來生意還好吧？”

　　“差遠(yuǎn)了，差遠(yuǎn)了，天寒地凍的，少有人渡船。好在沒有封河，尚能混口飯吃?！?/p>

　　不一會兒，船到對岸，五人辭別船家，又急忙上路。

　　趕到?jīng)雠_寺，已過晌午。

　　見到唐糊迷，老方丈雙手合十，長誦一聲“阿彌陀佛”，言道：“少施主一路遠(yuǎn)來，老僧不曾遠(yuǎn)迎，失禮了。”

　　“方丈客氣，”唐糊迷揖道，“不才來晚，多有冒昧，還望海涵。”

　　言罷，唐糊迷從懷中掏出清單，遞與方丈，然后吩咐伙計(jì)們把禮品抬進(jìn)來，請方丈過目。

　　“阿彌陀佛，多謝少施主。”老方丈又合十一下雙手。

　　“哪里話，此番家門遭此厄運(yùn)，給方丈添麻煩了?！?/p>

　　“善哉，善哉。”老方丈垂下眼簾，喃喃念誦一陣子。

　　“少施主，請到大殿敬香還愿吧?！崩戏秸蓮膱A凳上起身，拂一下袈裟，伸手揖讓唐糊迷先行。

　　大殿里香煙裊裊，早有小沙彌們把一切收拾妥當(dāng)。唐糊迷讓伙計(jì)把貢品與禮器拿過來，請小沙彌們擺好。

　　此時(shí)，有一沙彌快步來到唐糊迷跟前，說道：“施主，請?jiān)谶@功德簿上留下大名。”

　　唐糊迷拿過筆，濃濃地蘸足墨，在硯臺邊掭一下，于功德簿居中的地方端正地寫下“唐糊迷”三個(gè)字后，站到一旁。

　　老方丈燃起蠟燭，點(diǎn)燃三炷高香，口中念念有詞，把香炷遞到唐糊迷面前。唐糊迷雙手接過，吸足氣，猛吹三口，把香炷高高舉過頭頂，小步慢慢趨到佛像前，仔仔細(xì)細(xì)地一一插到香爐之中。

　　木魚聲起，“篤篤篤篤……”，不快不慢、不疾不徐，隨之，老方丈率眾沙彌閉目盤膝而坐，開始法事。

　　唐糊迷屈膝跪到黃緞子蒲團(tuán)上，也閉上眼睛。今天還愿，是兌現(xiàn)對神佛的承諾，祈望唐家從此興旺發(fā)達(dá)，平安無事。可是，剛剛合上雙眼，唐糊迷的腦際就亂成一堆無緒的麻團(tuán)，纏纏繞繞，鬧鬧嚷嚷，理不出個(gè)頭兒。原先那些拋于腦后的事兒，又一齊涌上心頭，堵得他喘不上氣來。唐糊迷努力地想許個(gè)愿，卻想不出該祈求什么：官運(yùn)亨通？榮華富貴？妻妾成群？人生的欲望無非如此，可唐糊迷對這些沒興趣，一點(diǎn)都不稀罕。還是祈求子孫滿堂？全家安康？自己才十七歲呢，老婆不著急討，瞎操心子孫萬代，純是杞人憂天。唐家半年死了個(gè)底朝天，就剩下他一個(gè)，祈禱“全家安康”，還有什么意思？所謂的全家，僅他一人而已，而自己根本不在乎人世，如此祈求也屬多此一舉。猛然間，唐糊迷想起紫嫣與魏老媽子：她倆倒是怪可憐的，既然今天來到寺廟，閑著也是閑著，何不為她們祈福呢？唐糊迷從來沒認(rèn)真辦過事，今日卻認(rèn)真起來，虔誠地為府內(nèi)的兩個(gè)下人祈愿了。他祈求神佛保佑，紫嫣將來找一戶好人家，魏老媽子晚年平安無事……

　　久久地，那些煩心事蕩來蕩去，把唐糊迷攪得腦袋昏昏沉沉，什么都不能想。他感到自己被一塊巨石壓著，在無邊黑暗的深淵里一個(gè)勁兒地下墜，下墜，簌簌簌，耳邊風(fēng)聲不止……

　　漸漸地，漸漸地，唐糊迷跪在蒲團(tuán)上睡著了。

　　與眾沙彌拜懺完畢，老方丈請?zhí)坪云鹕恚骸吧偈┲?，法事已畢，請平身?！?/p>

　　唐糊迷睡得正酣，根本聽不到老方丈所言，見此情景，老方丈訝然不已。

　　唐府的伙計(jì)擔(dān)心老方丈誤會，趕忙一旁搭話，把一路所遇怪異之事說與他聽。

　　老方丈聽罷，念兩聲“阿彌陀佛”，輕輕拍了拍唐糊迷。

　　唐糊迷正在夢中，恍惚見一獠牙厲鬼張開血盆大嘴，忽地向自己撲來，他驚呼一聲，醒了。

　　見老方丈與伙計(jì)們在身旁，唐糊迷長吁一口氣，撫一下劇烈跳動的胸口：“失禮，失禮，請神佛原諒。”

　　老方丈：“府上幾經(jīng)厄運(yùn)，少施主勤于操勞，過于疲憊，且路遇邪穢，不為過也。不妨到敝寺浴佛堂沐浴一番，去去污穢之氣?！?/p>

　　“多謝方丈?！碧坪陨钌钍┮欢Y，“看天色不早，改日再來相擾?！?/p>

　　“也好，明年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少施主可來敝寺沐浴，佛祖保佑，定會鬼邪不侵?！?/p>

　　“多謝大師?！碧坪曰氐?，“一定的，一定的?！?/p>

　　“其實(shí)，這鬼打墻倒無須多怕，老衲有一奇方，可避此等邪氣?！崩戏秸蛇呎f邊喚來一小沙彌，“凈空，到后山的清風(fēng)口去采些狗尿苔來?！?/p>

　　小沙彌應(yīng)聲而去。

　　老方丈接著說：“這狗尿苔也叫鬼筆，最能抵擋邪穢，少施主可帶些在身上，走夜路可保無虞。”

　　“再謝方丈。”唐糊迷答道。

　　不多時(shí)，小沙彌自后山歸來，把一提籃紅色的蘑菇放到老方丈身邊。

　　遠(yuǎn)遠(yuǎn)地，唐糊迷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惡臭從中溢出，氤氳了整個(gè)廳堂。

　　老方丈取一支狗尿苔遞到唐糊迷手里，說：“少施主，這東西臭是臭了些，但還是要隨身攜帶，方能有效。”

　　狗尿苔殷紅的傘蓋上面掛一層濕濕的黏液，雪白的傘柄粗壯而勻稱，倒不難看；雖說歷經(jīng)風(fēng)霜，但依舊透體潤澤，水靈靈的，只是那濃濃的臭氣，讓人敬而遠(yuǎn)之。

　　唐糊迷把狗尿苔拿在手里打量一番，撲鼻的惡臭逼得他匆忙把那東西遞給身旁的伙計(jì)。四個(gè)伙計(jì)每人從方丈手中接過一支狗尿苔，看一看，聞一聞，皺一皺眉頭，隨后小心地插到氈帽里。

　　老方丈捋一下胸前白須，微微笑道：“呵呵，少施主，正是這朱紅之色與惡臭之味，才能驅(qū)避邪穢之氣的?！?dāng)時(shí)，多虧燒毀燈籠，也多虧你們及時(shí)大小便，造出些騷臭，驅(qū)趕了邪穢，若不然，那鬼打墻不知要糾纏到何時(shí)呢?！?/p>

　　即便此刻，想起那一夜驚魂，伙計(jì)們照樣有些后怕，免不了重又緊張起來。唐糊迷非是怕鬼，而是那鬼打墻讓他無論如何也參不透：都說有鬼，可鬼到底是什么樣子，讓我唐糊迷見一個(gè)，也算是生而無憾。

　　小時(shí)候聽鬼故事，唐糊迷就深感好奇，總想一見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沒承想今日所遇之鬼只是漆黑的一團(tuán)，連個(gè)臉面也不曾見到——不過話又說回來，今日所遇之事，頗為蹊蹺，令人費(fèi)解。

　　肚子咕嚕嚕一陣鬧騰，唐糊迷才想起尚未吃午飯，看看天色不早，遂起身道別。

　　“哎，少施主，哪得如此匆忙？還愿完畢，施主們往往在敝寺用齋，以示對神佛誠意；令尊在世之時(shí)，更是虔誠有加，用齋是少不了的。老衲早已著人安排齋飯，估計(jì)不大工夫便好，請少施主少安毋躁。”

　　唐糊迷推辭道：“并非對神佛不敬，實(shí)屬天色不早，路途遙遠(yuǎn)，且又有濰河相阻，甚是不便。俗語說‘隔河十里遠(yuǎn)’，一水之?dāng)_，更添路途遙遙。本已擾攘貴寺，如再用齋，徒增不便?！?/p>

　　“少施主哪里話?！崩戏秸尚π?，“齋飯已備，不曾麻煩。念府上四位伙計(jì)步行緩慢，先行一步倒也無妨，少施主無論如何也要賞老衲個(gè)臉面?！?/p>

　　推辭不過，唐糊迷只得于腰間摘下錢袋，從中抓兩把銅錢給四位伙計(jì)：“如此也好，你們走得慢，頭前先行。這些錢，路上買些吃食，留些付與船家。齋飯完畢，我便追趕你們?！?/p>

　　“少爺，留下你一人我們不放心啊?！被镉?jì)答道。

　　“不要再啰嗦，”唐糊迷擺擺手，示意他們先走，“無須多慮，我無事的。再者，快馬一鞭，很快會追上你們的。”

　　伙計(jì)們聽話，接過銅錢，上路了。

　　用過齋飯，唐糊迷告辭老方丈及眾僧，一路打馬揚(yáng)鞭，沿來路飛奔。

　　三里路，不多會兒，唐糊迷趕到濰河邊上。

　　“啊呀！”唐糊迷暗驚一聲，傻愣愣地紋絲不動，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