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沒幾步,眼看就要趕上,突然腳底踩空,“哎喲!”唐糊迷慘叫一聲,跌入一個深坑之中。這一下摔得重重的,唐糊迷頓感眼冒金花,渾身酸軟,散架子一般。
坑內(nèi)黑作一團,看不清任何東西,濃濃的腐臭氣味一個勁兒往鼻孔里鉆。唐糊迷勉強站起身,剛一邁步,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撲”又摔倒了。他打了一下火,在火光一閃的剎那間,看到坑內(nèi)的景象,他嚇得渾身跳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差些斷了魂魄:坑內(nèi)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猙獰的骷髏,森森白骨散發(fā)著污濁的腐臭??拥茁癫刂苊艿闹窈?,每一個墜落者都將被竹簽刺身而亡。唐糊迷恰好跌落于累累白骨之上,否則,也必將被穿膛破肚而死。那是一個甕形的深坑,口小腹大,周遭光滑,墜落者即使幸運沒有被竹簽刺死,最終也難逃脫死亡的厄運——如此形狀的一個坑,根本沒有爬出去的可能。
唐糊迷慶幸隨身攜帶著飛撓,否則,過不了多少日子,自己也終將化為一具骷髏。他沒有著急行動,而是閉上雙目靜靜地坐一會兒,蓄養(yǎng)一番精神。
已經(jīng)聽不到坑上怪物的任何動靜,唐糊迷掏出飛撓,“嗖”地甩出坑外,用手反復(fù)抻拉幾次,確定飛撓抓牢之后,奮力向外攀爬。
剛剛爬出坑口,飛撓就脫鉤了,好險??!
唐糊迷離開坑口,撿起佩刀,小心邁步,尋著怪物的血跡繼續(xù)前行。
地道明一段暗一段,每隔一定距離就依靠通達地面的竹筒采光、通氣。
唐糊迷膽量越來越大,謹(jǐn)慎是當(dāng)然的了。
就這樣明明暗暗走走停停地持續(xù)半個多時辰,血跡居然不見了,地道也到達盡頭。
唐糊迷明白,地道內(nèi)絕對另有機關(guān),不然,怪物哪里去了?他反復(fù)搜查著,不住地用佩刀捅一捅,砍一砍,弄得地道內(nèi)泥土崩飛,也不見有絲毫蹤跡。
折騰好長時候,仍然找不到機關(guān),唐糊迷煩躁起來:難道我唐糊迷氣數(shù)已盡,非要死在這地道里不可?堂堂七尺男兒死則死矣,何所懼焉,只是如此這般不明不白地死掉,紫嫣與魏老媽子她們無一知道,豈不窩囊?無論如何,都要想方設(shè)法出去呀!
“你那怪物,裝神弄鬼的算什么漢子,有本事,滾出來!”唐糊迷越想越生氣,不禁高聲呼喊。
沒有人回答,一通回音過后,地道內(nèi)又恢復(fù)沉沉死寂。
唐糊迷累得坐到地上,喘著粗氣,仰起頭直愣愣發(fā)呆。他想到了死,想到自己也將變成一具不為外人所知的骷髏,長埋于地道之內(nèi)。
不能就這么死去!
他狠狠地啐一口,站起身,瘋狂地?fù)]舞佩刀發(fā)泄著。
“梆”一聲,佩刀被什么東西鉗住了。唐糊迷抬頭望去,見佩刀砍進一截“U”形的樹根里,夾住了。
樹根埋在泥土中,露一小段在地道內(nèi),于昏暗的光線下根本不會為人發(fā)覺。
他用力拔出佩刀,那“U”形的樹根隨之晃動一下。
有門道!唐糊迷頓然精神抖擻。他把佩刀插到地上,雙手搭在“U”形樹根上,用力牽拉著。
“轟隆”,樹根帶著一方四五尺厚的巨大土方從上降下,隨即有耀眼的光亮映入地道之內(nèi)。唐糊迷看到,那土方之上是一筆直的豎向通道。他大喜過望,松手躲閃一旁,取起地上的佩刀正要爬出時,“轟隆”一聲,那巨大的土方重又堵回到原來的位置。
唐糊迷把佩刀掛在腰間,雙手抓在“U”字上,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樹根拽到最低的部位,便迅速松手閃開,然后轉(zhuǎn)身一躍,跳到那巨大的土方之上。
又是“轟隆”一聲,土方緩慢提起,帶著唐糊迷一點點上升。
那喜悅甭提了——因為唐糊迷仰頭看見橫斜的樹枝丫,以及作為枝丫背景的天空。
“咯噔”,泥塊離洞口五六尺的時候,止住了。此時此刻唐糊迷才發(fā)現(xiàn),這一段洞壁不是泥土,而是木頭。爬至洞口,他不免愕然:原來這豎向的通道恰從一棵粗大的榆樹樹干穿過。他沒有立刻從樹洞里爬出來,而是探頭四下里望了望。
這不正是十月十五晚上連人帶馬摔倒的地方嗎,昨天還與紫嫣來此榆樹底下焚香謝過土地老爺呢。西北十余丈外是那堵舊城墻,一只白皮子曾端坐其上……城墻后有一個深深的洞口,洞口上方有一個嶄新的楔子……
如此看來,這地道是從唐家府院一直通到塹子灣的大榆樹了!當(dāng)前前后后的一切一齊匯聚而來,唐糊迷不禁出一身冷汗:這太過巧合了!
從榆樹洞口那些新鮮的血滴來看,怪物也是由此逃走的。唐糊迷見四下無人,一個“金猴振臂”從大榆樹上跳下。他在附近細細地搜索一遍,卻再也見不到一丁點兒血跡,那怪物蹤跡皆無,不知去向。
北風(fēng)嗖嗖地刮著,比起地道內(nèi),外面簡直冷多了。太陽已然偏西,時候不早,唐糊迷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順大路回府。
“少爺,少爺回來了!”紫嫣正在府門張望,一見唐糊迷的影子便大聲嚷嚷。
魏老媽子跟著步出府門:“少爺,去哪了?害得我們找你好半天呢!”
“噢……沒事,我隨便瞎逛蕩。你們趕集回來了?”
“大冷天的,集市早就散場了。”紫嫣撅起嘴巴,“按少爺?shù)囊馑?,諸事皆已辦妥。伙計們的棉衣置辦齊了,綠豆糕、姜糖買了,少爺定做的那套短刀也從劉鐵匠那兒取回來了?!?/p>
“那就好,那就好?!碧坪赃呑哌厬?yīng)答,“魏嬤嬤,給我做些午飯,我餓了?!?/p>
“晌午已過,能不餓嘛!”魏嬤嬤心疼地說,“飯早就做好了,就等少爺回府了!”
唐糊迷的午飯只有一樣,那就是單餅牛肉。習(xí)武之人,牛肉是最少不得的,因為牛肉發(fā)力,尤為練硬功夫之人喜愛。
趁著少爺吃飯,紫嫣把綠豆糕、姜糖、一套總共十二把的短刀送到桌前。
唐糊迷把那套短刀往手里一攬,掂量掂量,然后纏到腰間試了試,稱贊道:“嗯,不錯。劉鐵匠的手藝沒得說,值八百文銅元?!?/p>
“一套短刀,八百文,貴是貴了些,可畢竟見了真東西的,哪像這幾棵竹子,花那么多的銀子,只是一張紙。”紫嫣指著墻上的《墨竹》圖,搖了搖頭。
“哎,不能那么說?!碧坪苑畔率种械目曜樱斑@是鄭燮鄭板橋的畫,有名著呢!”
“就是以前在濰縣任知縣的那位?”紫嫣問。
“對啊,他擅畫蘭、竹、石、松、菊,尤以畫竹最為突出。鄭板橋畫竹,不特為竹寫神,亦為竹寫生,瘦勁孤高,為其神也;豪邁凌云,為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節(jié)也;落于色相而不滯于梗概,是其品也。他的畫何止八百銅元呢!”
“我明白了,怪不得老爺在世的時候,特別喜歡這幅畫呢!”
“是啊,先父喜愛這幅畫,所以才在府院里挖鑿深井,栽種那么多的竹子嘛!”唐糊迷一邊順口說道,一邊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那幅《墨竹》。
咦?唐糊迷似有所悟,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幅《墨竹》圖里也畫有一口井——鄭燮喜歡畫蘭、竹、石、松、菊,何曾喜歡過畫井呀!
唐糊迷來到畫前研究一通:畫中的竹子,多而不亂,少而不疏,脫盡時習(xí),秀勁絕倫。畫中的字乍然看去,大者大之,小者小之,疏疏密密,歪歪斜斜,方不方正不正。但用心看來,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氣呵成,渾然一片,行款自由活潑,排列穿插靈巧別致,玲瓏灑脫,氣勢俱貫,妙趣橫生,一如亂石鋪街,飽含“六分半書”風(fēng)姿。畫中的井亦潑墨成趣,運筆流暢,濃淡相宜,與旁邊的竹石相得益彰。
“少爺,聽說鄭克柔的字畫,贗品頗多,這幅《墨竹》不會是假的吧?”
“字畫這東西,我只是喜歡,卻不在行,至于真品與贗品,根本難以分辨得清。”聽紫嫣這么一說,唐糊迷心中的疑團更大:不說別的,單論畫中的那口井,這《墨竹》就不似真品。
“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真品。聽魏嬤嬤說,這畫是老爺花掉五百多紋銀親自從濰縣買來的,難道還會有假?”
“管它呢,真也罷,假也罷,總之那竹、石、字倒不錯,我喜歡著呢。”
“什么真的假的?”唐糊迷的話音未落,魏老媽子挑起門簾進來。
“少爺說的是那字畫。”紫嫣口快,指著《墨竹》圖說。
“這豈能有假?那是老爺掏五百紋銀,親自從濰縣購得的?!蔽豪蠇屪右桓贝_信的樣子。
“噢——真的嗎?”唐糊迷問道。
“錯不了!那時少爺年幼,或許不記得,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蔽豪蠇屪有χf,“那年我在濰縣沿街乞討,恰逢老爺買完字畫從‘萬寶軒’出來,便上前討要銅錢。老爺給我兩個十文的銅元,我千恩萬謝,大呼‘愿為老爺當(dāng)牛作馬’。老爺聞聽我家破人亡,見我年齡已大,便收留了我。唉,這一晃兒整整十個年頭了?!?/p>
“這么說,這畫是真的了?”紫嫣問。
“當(dāng)然是真的?!f寶軒’誠實守信,里面絕沒有假貨?!蔽豪蠇屪涌隙ǖ?,“濰縣懂得鄭板橋字畫的人多的是,再不信吶,可以去那里鑒別真?zhèn)??!?/p>
說完,魏老媽子笑笑走開了,紫嫣收拾好飯桌,也出了房門。
魏老媽子的話給唐糊迷吃了顆定心丸:鄭板橋的字畫,不曾見過亦不曾聽說過有畫井的,這樣看來,此畫必是奇絕之品。
他重新站到那幅《墨竹》圖前,欣賞、品味起來……
哇!唐糊迷遽然后撤幾步:畫中的那口井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