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他愣住了。因為昨天我還在背《監(jiān)規(guī)》,其中一條便是“犯人之間嚴禁起外號、叫外號。”違者將被嚴懲。這很容易理解。如果允許犯人叫綽號、代號,一會兒這邊叫一聲“土豆土豆我是地瓜”,一會兒那邊喊一句“麻雀麻雀我是烏鴉”,搞得勞改犯們像地下工作者似的,讓管教干部聽起來鬧不清誰是誰,摸不著大頭小尾巴,那還怎么對階級敵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這個小財迷公開介紹他的外號,不怕別人打小報告嗎?不怕“嚴懲”嗎?我悄悄瞥了瞥四周,果然,不遠處就有兩個人盯著我們倆在咬耳朵。
“老瘸驢,你跟雜種瞎嘀咕啥?想拿灑家立功?”小財迷也看到這倆人了,指著他們喊了起來:“你不是前幾天剛做了個新馬扎嗎?把新的給他,你用舊的。”
“好好好,給他給他?!北唤凶鋈丑H的人只有一只胳膊,討好地彎下腰要拿馬扎。被叫做雜種的那個人卻搶先一步把馬扎掂了起來,一邊遞過馬扎,一邊取笑那一條胳膊的人:“缺胳膊斷腿的,干啥都不利索。”
小財迷一點都不領情,一把搶過馬扎遞給我,一邊黠笑著問:“你知道他們倆為啥一個叫雜種一個叫瘸驢?這里面可有文章啦……”
“我把你這個小雜種……”“我宰了你這個小王八蛋……”小財迷的話還沒落地,瘸驢和雜種就夸張地罵了起來,一邊做出要跳過來打小財迷的樣子,臉上卻是一臉笑容。周圍的人也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過來,來看看咱們的尿桶,明天就輪著你抬了……”小財迷一邊躲著他們倆,一邊笑著拉著我跑了出來。出門后扭臉看到身后的瘸驢和雜種并沒追過來,這才笑著告訴我分隊的尿桶是輪著鋪位抬的,明天正好輪著我。尿桶是個二百升的大汽油桶,放在分隊院子的墻角處。六十多個人往里面尿,有時一夜能攢上大半桶,力氣小的人一口氣抬不到廁所。
小財迷介紹完抬尿桶的規(guī)定,怕回去后雜種和瘸驢再找他的事,就索性站在尿桶邊把瘸驢雜種兩個綽號的起源講了個繪聲繪色。于是我發(fā)現(xiàn),在監(jiān)獄里敘述某個人的綽號的起源,那真是一種樂趣。
小財迷說那個一只胳膊的人叫姚鳳歧,是個老土匪。他的那只左胳膊是在西南剿匪時被解放軍打斷的。那個綽號雜種的人叫顧桂林,也是個廣西的老土匪。他們倆都愛開玩笑。小財迷說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個夏天,也就是在這個監(jiān)獄里,吃過晚飯后,姚鳳歧笑著對顧桂林說來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日本鬼子進中國以后發(fā)生的真事,說是湘桂鄂戰(zhàn)役后日本鬼子打進了湖南。有個日本軍官的老婆在日本的時候挺正常,生了三個女孩。他們還想要個男孩,但不管那日本軍官費多大勁,他老婆硬是再沒懷上孕。日本軍官找了個教授請教了一下,回答說是日本人在中國水土不服,懷不了孩子。問有沒有法子,回答是有,但只能找些廣西人來代替日本男人。廣西是有山便有洞有洞便有匪,民風剽悍生命力強,找個廣西人來,一定能替他傳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