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道：你難道不記得曾經(jīng)和我說過的那個造酒的典故了嗎？

周幽王心頭一震，接著一暖。

相傳儀狄剛剛發(fā)明造酒術(shù)時，就滿懷憧憬地把第一樽酒獻給了大禹，大禹一飲而盡，味甘洌而甜美，情不自禁地嘖嘖稱嘆。但一轉(zhuǎn)眼，看見了儀狄焦渴而期待的目光，便皺眉厭惡地道：你之罪大矣，后世必有因飲酒而亡國者。儀狄遂被放逐，但美酒卻源遠流長。

歷史似乎也驗證了大禹的預(yù)言。桀、紂等亡國之君都日夜狂飲。故而周幽王為自己立了三戒，第二戒即是不嗜酒如命。

聽完褒姒的話，周幽王端著酒樽的手忽然愣愣地停在了半空。過了好久，才眨巴眨巴眼。他在判斷，事實是否是事實。

褒姒于此縫插得此一針，是精準而犀利的。

周幽王眨巴眨巴著的眼中，忽然眨巴出了眼淚。

他趕緊把酒樽放下，一閃身奔出了門外。門外，冷寂而空曠，星光依舊燦爛，星星都在和藹地微笑。

周幽王鼻子忽然一酸，開始抽噎。抽噎了一會兒，變成了哽咽。

他開始慢慢地屈蹲在地上，放開胸懷而又低暗無聲地捂著臉大肆痛哭起來。淚水順著手指縫一滴滴匯集成河，沿著手臂流進了他的袖口，或在地上墜落成粉碎。

他感覺到滿腔的幸福，而這種幸福的突然來臨，又擠壓著他的心，讓他窒息和難受。

他被感動了。雖然那只是一句如此普通的話，可這句話是由不普通的她對沉淪在人生黑暗中的他說的。

打動心靈的力量，就是在你近乎絕望的時候，你最愛的女人給了你一點點關(guān)懷。尤其是當(dāng)她心中從來沒有你，而你卻偏偏又覺得虧欠她很多的時候。

褒姒正坐在內(nèi)室慢慢拍打著熟睡中的伯服，她的臉平靜而恬淡。

周幽王一步一踅地走了過來，路過桌邊時，他順手抄起了那樽酒，一飲而盡。

周幽王從背后將雙手抄在褒姒胸前，緩慢而略帶些嘶啞地道：美人，朕欲立你為后，伯服為太子如何？

褒姒頓了一下，然后才冷冷道：國家大事，你和一個女人商議什么呢？

周幽王心頭一陣失落，那種溫暖的感覺迅速退潮。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好又嘆口氣道：這也只是朕的想法，只怕朝臣們不一定會答應(yīng)。

褒姒即刻接聲道：你這話說也奇怪。從來只有臣聽君的理，沒見過君聽臣的道。你貴為九五之尊，若連這點事都不能做主，又來在我們母子面前說什么呢？

說完，褒姒美麗的睫毛竟掛上了晶瑩的淚珠，但她卻沒有哭。

周幽王心中咯噔一下，他忙拍著褒姒的肩道：美人，你放心，朕意已決，雖九牛之力亦不能拉回。明日早朝，不過與眾臣走個形式，議論一下而已。

褒姒冷哼一聲道：你這話好生奇怪。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周幽王嘿嘿一笑道：是朕失言，美人勿怪。

想了想，褒姒方道：我只是擔(dān)心，你明日要早朝，今晚還不早點去睡？

周幽王嘴角淫淫一笑，用手挑起褒姒下巴道：你又不是不知，沒有美人，朕哪夜睡安穩(wěn)過？

褒姒回頭瞟了周幽王一眼，這一瞟，風(fēng)情萬種。

周幽王心頭忽又熱騰騰起來，他立刻將嘴向褒姒唇上湊去，褒姒頭一扭，連忙用手去推開。周幽王干脆一貓身，整個把褒姒抱在懷中，滿臉帶笑地向臥榻走去。

是夜，魚水盡歡。

次日一早，周幽王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龍袍穿戴整齊，在內(nèi)侍們地簇擁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大殿走去。

朝臣分文武雙列，按序稟奏，周幽王面帶微笑地一個個細心聆聽，但奇怪的是，他卻未發(fā)一言。

朝臣們相互間大眼瞪小眼，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要么論事，要么退朝，這樣干站著算哪門子規(guī)矩呢？

可是，老板沒有發(fā)話，他們唯有干站著。

周幽王終于干咳了一下，雖然他在微笑，可是他卻失望。朝臣們啰里啰唆地說了那么多，卻沒任何一人說中他的心事。尤其是虢石父，周幽王原以為他該能揣度到自己的內(nèi)心，沒想到他今天比木頭還呆。

周幽王咂巴了下嘴道：眾位愛卿，朕有一國事欲與大家商議，不知可否？

朝臣們腦袋“嗡”的一聲，他們從沒見過周幽王此般禮賢下士過。他們實在奇怪到底有何事要“商議”，于是個個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周幽王又干咳一聲，拿眼睛巡視了一圈，朝臣們個個噤若寒蟬。他把眼光掃到虢石父臉上，虢石父趕緊低下了頭。

無奈，周幽王一狠心道：申后嫉妒心甚重，處處陷害褒娘娘，實在難當(dāng)天下之母，朕欲將其廢黜，另選賢良淑才，眾愛卿以為如何？

朝臣們尚未及答話，只見一人猛然躥出，大聲道：吾王圣明，此舉關(guān)乎天下禮化，實宜急速行之。

虢石父。

周幽王大喜道：愛卿也是這樣認為？

虢石父道：非是臣一人之心，乃天下萬萬人之心。說完，眼神向朝臣中一掃，眾人立刻附聲道：虢公所述實乃大家共同的心聲。

周幽王邊笑邊嘆氣道：既為天下人之心，宜速速行之，可嘆因朕一人疏忽，而失天下人心如此之久，朕之過大矣。

虢石父忙道：實因我王圣明，仁慈為懷，屢次望人改過自新，可惜申后執(zhí)迷不悟，辜負了我王浩浩恩德。

周幽王連連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愛卿實解朕心。

虢石父話鋒一轉(zhuǎn)試探道：申后既已廢黜，太子又該如何？

周幽王似乎一驚，欠了欠身問道：若依愛卿之意，該如何呢？

虢石父暗自咬了咬牙，干脆道：申后既已廢黜，太子宜貶為庶人，且太子曾對褒娘娘不敬，后到申國又音信全無，無絲毫悔改之心，此等不孝之子難繼江山大業(yè)。

周幽王松了口氣笑道：愛卿所言極合朕心。遂轉(zhuǎn)頭吩咐內(nèi)侍：即刻傳旨到申國，將宜臼貶為庶人。

周幽王又笑道：眾位愛卿認為后宮中誰堪當(dāng)王后大任？話音剛落，即用眼睛盯著虢石父。

虢石父應(yīng)聲道：聽聞褒娘娘德行貞淑，想必唯其堪主中宮。

周幽王拍腿笑道：愛卿之言自然是天下公論。

散朝后，周幽王腳步輕快地向后宮奔去，他要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最愛的女人，而虢石父卻步履沉重地躑躅在回家的路上。

周幽王是褒姒的男人，而虢石父卻是褒姒的人。

不論是她的男人還是她的人，都不好當(dāng)。虢石父嘆口氣道。

這個女人在冷漠的外殼下，卻藏著一顆絲絲入扣的心。

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事實上，也只有不簡單的女人才更容易獲取幸福。

所以，另外一個簡單的女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申后。

她剛剛從錦繡滿堂的掖廷搬進暗淡無光的冷宮中，守衛(wèi)也剛剛摔給她一碗半熟的高粱飯，雖然冒著熱氣，但不見一絲兒菜星兒。

申后想端起這碗高粱飯，可是她的手正在氣憤地顫抖，而她也已控制不住這種顫抖。

再大家閨秀的女人，遇到這種變故，怕都想沖出門去掐死人。申后卻只是在恨恨咬著牙齒，她在暢想著未來的復(fù)仇之路。

她相信有人一定會還給她一個公道。那就是她的父親：申侯。

娘家茬口硬。這也是申后手中最重要的一張牌。而申侯對抗朝廷的基因，是從他先祖便已埋下的（見13.5節(jié)）。

但這一次，申侯卻開始有點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