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皓愣在電腦前,不知道如何作答。收信箱顯示有一封未讀新郵件。他按著鼠標(biāo),卻有些不敢去點。說話直來直去不拐彎、咄咄逼人的蘇小糖接下來是繼續(xù)追問環(huán)保先生的真相,還是提出面談污染問題?說真話還是繼續(xù)敷衍?見,還是不見?捫心自問,想見,真是想見。他看不到蘇小糖的郵件都會心急火燎,一次次地忍住心里瘋長的念頭,按住想要打通她電話的主意??稍绞沁@樣,卻越不敢見面。若是真見了,走得太近,會不會傷害了彼此……馮皓東終于打開了郵件,果然,蘇小糖順著他的猜測來了:
馮皓東,今天我去《清凌日報》社見到您了!穿著一身藍色的休閑裝,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鼻子高高,坐在電腦前不停抽煙的那個就是您吧!您得請我吃清凌的特色小吃,算是答謝我為清凌污染事件的調(diào)查作出的卓越貢獻!也算是答謝我一直寫信給您,為您排譴了寂寞,增加了歡樂!
真相被戳穿,馮皓東頓時臉頰發(fā)燙。如果蘇小糖說請他吃飯,他還可以拒絕?,F(xiàn)在蘇小糖逆向行事,反過來要他請客,“不可以”這三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他對著電腦嘿嘿傻笑了一會兒,末了,回了只有一個字的電子郵件:好!
兩人約定在清凌一家名叫“三娘小炒”的小吃店見面。
這是馮皓東第二次看到蘇小糖,素白襯衫、牛仔褲,直直的馬尾辮,機靈的眼睛眨來眨去的,像是集中了所有的靈氣。他瞬間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己要完蛋,要陷進“網(wǎng)”里了!
馮皓東比蘇小糖在《清凌日報》社看到的要高大。他身材挺拔,眉毛極濃,又高又挺的鼻子成為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整個臉部因此變得立體生動起來,有些混血的味道,只是因為不茍言笑又給那張臉添了些寒意。
兩人的臉上都泛起了一絲絲的笑意,一種默契同時從心底泛起。
馮皓東說:“你好,我是馮皓東?!?/p>
蘇小糖說:“環(huán)保先生,蘇小糖給您問安了!您吉祥!”
馮皓東說:“一聽就是皇城根兒下的格格?!?/p>
蘇小糖說:“您說錯了,我是漢族,非旗人也?!?/p>
剛剛點好菜,馮皓東拿起打火機,問:“抽根煙,可以嗎?”
蘇小糖說:“Zippo,名牌打火機!”
馮皓東驚訝地問:“你喜歡打火機?”
蘇小糖說:“不懂,但這是大牌子,見人用過?!?/p>
馮皓東來了興致:“Zippo這種打火機實用性強,防風(fēng)效果好,樣式也不錯。不過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Givenchy打火機,只有一支,不敢用,怕壞了沒地方修。別說清凌,就是在上海想找到Givenchy打火機的維修也不容易?!?/p>
蘇小糖笑笑,未置可否。
馮皓東說:“對不起,提起打火機,我就剎不住閘了?!?/p>
蘇小糖問:“您搜集了多少支打火機了?”
馮皓東說:“你怎么知道我搜集打火機?”轉(zhuǎn)而一笑,“一百多支了。”
蘇小糖說:“好多哦!”
馮皓東又微微一笑。
蘇小糖轉(zhuǎn)入正題,瞪大了眼睛,說:“環(huán)保先生……不,馮皓東,我們聯(lián)手做這個新聞怎么樣?”
馮皓東搖搖頭,給蘇小糖的杯里續(xù)上茶。
蘇小糖想要問為什么,轉(zhuǎn)念間就明白了,她不能把馮皓東拉下水。畢竟自己是《環(huán)境時報》的記者,來自外地,實在不行,可以全身而退回北京。馮皓東不同,他的家在清凌,工作也在清凌,他要在清凌生存,能夠把已有的資料無條件地提供出來,已經(jīng)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自己絕不能再給他添什么麻煩了。
馮皓東像是看出了蘇小糖的心思,向前探了一下身子,說:“酥糖……我可以這么稱呼你嗎?”
蘇小糖說:“直接叫我小糖吧。”
馮皓東說:“好!小糖,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一定要注意采訪安全。你的采訪選題危險性很高,清凌的環(huán)境污染涉及利華等多家企業(yè),并且會牽連一些政府官員?,F(xiàn)在他們中的很多人還不知道你要采訪這事,或者說,他們還沒意識到你在進行的這個采訪的重要性和威脅性,注意,我說的是威脅性!一旦知道了,就會對你非常不利,甚至可能會……”
蘇小糖說:“這個我知道,記者本來就是高危行業(yè),報社的同事因為采訪受到恐嚇是常有的事,男記者還挨過打?!?/p>
馮皓東說:“恐嚇、挨打都是小事,就怕……怎么跟你說呢?總之你記住我的話,千萬千萬要小心就是了?!?/p>
蘇小糖一吐舌頭,說:“膽小鬼,他們還敢殺人不成?”
馮皓東說:“你這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但還是小心為妙。就拿利華說吧,據(jù)說利華的老總江源有著深厚的政治背景,到底這個背景有多深厚,清凌人所知不多,但江源與市長何繼盛私交甚篤是公開的秘密?!?/p>
蘇小糖問:“不是說江源跟田敬儒關(guān)系好嗎?利華當(dāng)初是田敬儒引進來的企業(yè)啊?!?/p>
馮皓東說:“人們看到的只是表象,真正跟江源關(guān)系要好的人是何市長。田書記當(dāng)初引進這個企業(yè),看到的只是企業(yè)能帶來的利稅,也是為了完成省里下達的招商指標(biāo),完全是站在工作的立場上。而何市長……當(dāng)然,我也只是猜測。江源這個人不能小視,你別瞧他還不到四十歲,卻是個老謀深算、笑里藏刀的人物,做事快、準(zhǔn)、狠,在清凌市,乃至全省都是出了名的?!?/p>
蘇小糖說:“我還真沒見過江源,聽說他把田敬儒氣壞了。市委要求利華停產(chǎn)整頓,利華明著停產(chǎn),暗地里卻還在開工。田敬儒來了個突然襲擊,當(dāng)場給貼了封條。”
馮皓東說:“你的消息還真快。其實何止這一條,田書記這次是突擊檢查了,能看到點實情,他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蘇小糖說:“這就是他這個市委書記失職的地方?!?/p>
馮皓東說:“不能這么說。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何況官場上歷來講究派系,像他這樣能站在公正立場上的書記已經(jīng)不多了!田書記對清凌盡職盡責(zé),絕對稱得上是好書記。他到清凌三年,清凌的GDP翻了兩番。我常跟他的采訪,他待人沒有官架子,對上對下一個樣。親民愛民,修路建橋,百姓的口碑非常高?!?/p>
蘇小糖說:“那也是以污染為代價換來的經(jīng)濟增長!清凌市委、市政府對國家政策法規(guī)的執(zhí)行力度不夠,環(huán)境污染監(jiān)管體制不夠完善,企業(yè)污水排放、河流水質(zhì)都不達標(biāo),這些問題都值得深思?!?/p>
馮皓東說:“你說的這些問題何止出現(xiàn)在清凌一個地區(qū)?往近了說,國內(nèi)的北京、上海、廣州,往遠了說,國外的紐約、倫敦、巴黎,或多或少都存在類似的問題。雖然綠黨和綠色和平組織起了很大的作用,情況似乎也有所好轉(zhuǎn),但環(huán)境污染是世界性問題,特別在發(fā)展中國家更為嚴(yán)重。只不過,全世界都在比較哪個城市、哪個國家發(fā)展速度快,忽略甚至是有意回避了發(fā)展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其實不僅僅是水源、空氣,還有更多的污染我們無法說清楚,卻實實在在地影響著整個地球、整個人類……話又說回來,清凌還真離不了那些企業(yè),要不然利稅從哪里來?公教人員工資從哪里來?省里下達的經(jīng)濟指標(biāo)怎么完成?”
蘇小糖撇撇嘴說:“說話兩頭堵,典型的兩面派?!?/p>
馮皓東說:“我不是兩面派,我說的是實情,不信你慢慢了解,了解越多越無奈?!?/p>
蘇小糖說:“唉……現(xiàn)在水污染問題已病入膏肓,‘海納百川’成了‘海納百污’了。”
馮皓東也回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