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上班后，縣里接二連三地召開了全縣經濟工作會議、全縣重點工程動員大會和核電站項目會議。王耀興和石勇對未來的工作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決心和力度，縣電視臺全天滾動播出此類報道，縣城和各鄉(xiāng)鎮(zhèn)的街道上橫幅標語鋪天蓋地，流動宣傳車的大喇叭足足有幾百分貝，強悍地占領各個空間。

樓上的部長辦公室依舊空置著，李勁松并非不想搬進去，而是他不能搬。他知道石勇是好意，想給他一點權威，可李勁松心里也很清楚，這種權威不是誰想給就能給得了的，它需要一套完整的程序，并且還得一步一步來。雖然昨天的市報已經刊登了對包括他在內的一些官員的任命公示，可是在市委任命文件下達之前，他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王賴剛剛送來一份需要他審閱印發(fā)的新一期《組工簡報》信息，頭條文章寫的是“縣委書記王耀興視察民營企業(yè)，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史金陪同。陪同視察的還有縣領導李勁松等?！崩顒潘芍劳踬囋谛形纳喜皇呛艿昧?，便拿起筆將“李勁松”前面的“縣領導”三個字畫掉，改為“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然后逐字逐句往下看，在末尾落款主題詞和抄送單位上，將“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畫掉了。

當他正要打電話叫王賴過來取簡報清樣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是人事勞動局長辛爭光的辦公室號碼，他不敢怠慢，趕忙拿起話筒：“喂？”

“李部長，出大事了?！毙翣幑鈿獯跤醯卣f。李勁松不由得也吃了一驚，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辛爭光緩口氣說：“人事檔案室發(fā)生了失竊案，丟了五本卷宗！”

如此芝麻小事，值得這么大驚小怪？李勁松剛剛有幾分釋然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問：“是不是問題有些嚴重？”

“我馬上過來，過來再說?！毙翣幑庹f畢掛了電話。

縣人事勞動局在縣政府辦公樓三樓，與縣委辦公樓相距不到百米。辛爭光平時不到組織部來，他心里的小九九被李勁松看得一清二楚。表面上，辛爭光好似淡泊名利，但實際上他卻是在暗暗角力。這次他如此慌張，顯然這起失竊案有內涵。

十分鐘不到，辛爭光敲門進來了，他簡要地匯報了事情的經過：今早，檔案員小李一進檔案室，就發(fā)現(xiàn)有五本檔案不見了，而房門、柜門都完好無損，于是小李向公安局報了案。

“問題不大吧？”李勁松望著辛爭光問。

辛爭光說：“問題不大，失竊的是兩年前那次公務員公開考錄檔案?！崩顒潘捎浧饋砹耍悄杲涍^縣委常委研究決定，由縣委組織部、人事勞動局、縣監(jiān)察局等多家單位組織招考工作，招考對象是副科級以上的領導干部們的子女，通過考試、體檢和考察等相關程序，擇優(yōu)招考了28人。那時他還不是常務副部長，剛從黨校校長晉升為組織部第三副部長，女兒李蕓當時是大一的學生。他沒讓她報考。

“但是，嫌疑人絕非一般的雞鳴狗盜之徒，一定是個江洋大盜！”辛爭光激動地說。他分析，縣政府辦公大院的安保工作很到位，而且竊賊一不撬辦公桌偷現(xiàn)金，二不偷電腦里的文件，只是偷了幾卷公務員招考檔案，而且還不破壞門窗，不是技術超群的江洋大盜是做不下來的。

李勁松意識到辛爭光是想要他催促縣公安局抓緊破案，追回卷宗。而他這么做一定另有隱情，他在擔心什么呢？

“辛部長，我會向領導匯報，讓公安局加快偵破進度?！崩顒潘烧f完便拿起桌上的簡報清樣翻閱。辛爭光見狀知趣地告辭了。

辛爭光提到公務員招考，李勁松才突然想到了雅麗提起的吳茵弟弟考公務員的事。他思索這個忙是幫還是不幫，吳家是不是給雅麗送了厚禮，他也不好多問，他早就對雅麗交代過不收那種禮的，雅麗說她會有分寸。

去年年底，國家公務員考試和省直機關公務員考試相繼開考，縣里有兩個人考上了省級公務員，一個叫侯志，是縣委副書記侯余寶的兒子；另一個叫肖珊，是副縣長肖世意的女兒。而本縣其他考生都眼巴巴地盯著縣里的公務員考錄了。春節(jié)前，組織部會同人事勞動局、監(jiān)察局就此次縣里公務員考錄工作專門發(fā)出文件，明確了報考人員的條件和招錄范圍等。這項工作是李勁松任常務副部長時一手操辦的。通過資格審查符合條件的共計52人，而招錄名額只有31名，分布在縣城管局、文化局、公安局和鄉(xiāng)鎮(zhèn)計生辦等單位。

昨日下午，李勁松向縣長石勇匯報了招考工作的進展情況，決定按照省里的要求近日組織開始筆試。公務員招錄工作一直是個敏感的話題，他想這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考驗，他不敢掉以輕心。

沉思間，王賴敲門進來了，他匯報的也是辛爭光匯報的那起失竊案。李勁松讓他先寫份材料請相關領導批示，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簡報清樣遞到王賴面前，說：“你另外發(fā)一份通知，后天上午在組織部會議室召開招錄公務員領導小組會議，石縣長會來講話。”

王賴記下信息回到自己辦公室時，見坐在外間辦公室的方琴正在電腦前認真地看著什么，他走過去輕聲說：“方琴工作起來不要命，把眼睛弄近視了會影響美麗呀。”方琴只是哼了哼沒有搭腔。另一張辦公桌上的科員孫旭搭話道：“主任，我戴了近視眼鏡，真不方便，我也要減負啊?！?/p>

“男女有別嘛。”王賴淡淡地說，目光還注視著在網(wǎng)上看美容欄目的方琴，輕聲說，“部長辦公室收拾了嗎？”

“去了?！狈角俨幌牒退嗾f話。王賴努了努嘴：“我是說李部長的辦公室?！狈角佟斑怼绷艘宦?，又沒了動靜。王賴有些尷尬，便轉移話題，安排孫旭起草一份關于失竊案的材料。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王賴坐了一會兒，然后拿起辦公電話先后撥了兩個號碼，又掛斷。之后又拿出手機發(fā)短信，足足編輯了幾分鐘，卻又刪掉，留下一句話：“部里馬上會進行公務員招考。”又看了一遍，輸入對方手機號碼發(fā)送出去了。沒多久，他的手機收到回復短信：“好的，我就來?！?/p>

王賴看著短信咧嘴笑了，他那碩大的頭顱靠在真皮椅背上，微瞇的眼睛里閃爍出火一樣的光彩，久久未熄。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王賴走到外間，對方琴和孫旭說他去問問失竊案的進展情況，便夾著個包一搖一擺地出去了。

樓梯間沒什么人，各單位、各辦公室各司其職地運轉著。王賴走出縣委辦公樓，沿著花壇往大院門口走去，不料斜刺里忽然開來一輛黑色寶馬，差點撞到他的腿，他嚇得連退兩步，寶馬也及時剎車。車里人探出頭爽朗地說：“王主任，這么匆忙是去見美女吧？”

王賴被寶馬的架勢唬住了，再一聽這放肆的話，更不敢小視，急忙上前一步，湊近駕駛室的車窗，頓時花一樣的笑開滿臉上：“喲喲，楚老板，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寶馬車里坐的是城郊村企業(yè)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楚鎮(zhèn)武，此人也是城郊村的村支書兼村主任。五十出頭，身材矮墩結實，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板寸頭，說起話來額頭上青筋直冒，透著一股煞氣。他笑起來似乎特別真誠，但在笑呵呵的同時可以瞬間變得冷冰冰。王賴曾領教過一回。去年年底，楚鎮(zhèn)武來部里詢問李勁松在不在，當時王賴的手機正好響了，他就邊接電話邊和楚鎮(zhèn)武握手，沒想到笑呵呵的楚鎮(zhèn)武一下子寒霜滿面，嚇得他連忙掛了電話。

此刻，楚鎮(zhèn)武雙目平視，問道：“李部長在不在？”王賴感到有些壓力，忙說“在在”，想盡快開溜。楚鎮(zhèn)武則咳了一聲，說：“帶我去見見李部長?！?/p>

王賴只得站住，看著楚鎮(zhèn)武將車停到停車位。他知道楚鎮(zhèn)武這個人說一不二，他也不敢拂楚鎮(zhèn)武的面子。楚鎮(zhèn)武雖然無官無品，卻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是全縣唯一一位當了30年的村支書，他一手打造起來的村鎮(zhèn)企業(yè)已涉及煤礦、酒店、娛樂休閑場所、建筑業(yè)等多個領域，年產值數(shù)億元，占全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總產值的三分之一。而他的江湖老大身份也是公開的秘密，手下的兄弟達百人之多。如此一個能呼風喚雨、跺一腳地皮也要抖三抖的人物，王賴是很能放下自己的官架子的，因為他是一個與其心里憋屈不如主動接受的人，而且他心頭的不快僅僅停駐了幾秒鐘，就被另一種虛榮代替了：連楚霸王都找我辦事，這也是一種身份的體現(xiàn)！

“楚老板，你來得真是時候?！蓖踬囎咴诔?zhèn)武前面，告訴他李勁松忙得很，正在批閱文件，“不過楚總親自出馬，肯定有重要的事情了……”這話讓楚鎮(zhèn)武很受用，他哈哈一笑，掏出了幾張消費券塞到王賴手里。因為已經上樓了，王賴也不好多說什么，將消費券揣進兜里，徑直將楚鎮(zhèn)武帶到李勁松的辦公室。

“李部長，我們萬隆養(yǎng)殖合作社八日正式掛牌營業(yè)，想請領導蒞臨剪彩呵?！背?zhèn)武一見到李勁松便開門見山，并將請柬雙手遞給他。

李勁松微微一笑，說：“楚支書又有大手筆，好啊?！闭f著招呼他坐下。王賴抽身出去，讓方琴去倒茶水，他則心急火燎地去辦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