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街上的孩童將大御所秀忠的病情編成歌,將其和打年糕歌一道,高高興興地當(dāng)成正月里的拍球歌來唱。自此,父親的病情才真正使得家光驚慌失措起來。
那時,家光正一邊通過阿部豐后守忠秋,督促水軍將領(lǐng)向井將監(jiān)[1]忠勝加緊建造安宅丸,一邊秘密尋找曾經(jīng)被流放的,家光幼時的侍臣青山伯耆守忠俊的行蹤。
阿部豐后守是將軍幼時的阿部左馬助正吉的兒子小平次,是僅次于松平伊豆守信綱的將軍最中意的大臣。
家光當(dāng)然沒和豐后守說明實情,但是,家光相信,由豐后守出面去督促進(jìn)度的話,肯定能加快在三浦三崎的安宅丸建造工程。
大概的造船規(guī)模,已從向井將監(jiān)的口中得知。龍頭鹢首的大小超過三十尋(約十五米),并將并排架設(shè)荷蘭人進(jìn)貢的大炮,船的外層以銅皮包裹,按預(yù)定將以設(shè)置三重瞭望臺的城郭的標(biāo)準(zhǔn)來建造此船。
之前由織田信長,自己設(shè)想出的駛往日本境外海浪中的軍艦是決不能與此相提并論的。
船上備有兩百根大櫓。每根大櫓配備兩名船夫掌櫓。單憑四百名船夫的力氣張起節(jié)節(jié)船帆,安宅丸宛若一座能在海上自由漂浮的城堡。
而且,在主戰(zhàn)艦之外,還有配置八十根大櫓的天地丸,五十根大櫓的龍王丸、大龍丸,以及兩艘急行小舟緊隨其后,組成一支巨大的艦隊。
主船的安宅丸上乘坐著一千名精選的戰(zhàn)士,只要在世界不管何處建立起根據(jù)地,就與建筑了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毫無二致。
那之前,豐臣秀賴在一幫南蠻傳教士和日本浪人的擁戴下,在大阪城樹起了反叛的大旗。而叔父松平上總介忠輝嚷著想要那座大阪城,以致在父親和兄長有生之年都被流放在外。
駿河大納言忠長對忠輝的事跡了解得清清楚楚,卻又再次向父親秀忠提出同樣的要求讓父親為難……
父親的病根在于忠長的無理要求,明白這點的話,辦法就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就只有這么點野心啊……)
其實不如說家光是懷著得救了的心情在考慮對策的。并不是說自己要就此永遠(yuǎn)從忠長面前消失,而是想回來的時候隨時會回來,所以,
“——父親和日本就交給你了?!?/p>
家光覺得自己恍若變身成了一位以四海為家的海洋大將軍,兀自偷偷地笑著。
但這一切終歸被人的壽命這種東西背叛了。父親所擔(dān)心的,看來并不是所謂的無壽。
“大御所時日無多了,您最好心里有個準(zhǔn)備……”
御醫(yī)武田道安信重悄悄地在家光耳邊低語,
“你、你、你說的是什么話?!?/p>
家光語氣激烈地斥責(zé)道。
“是。大御所的病,小人擔(dān)心,恐怕沒有好轉(zhuǎn)的可能了?!?/p>
“沒有可能好轉(zhuǎn)……你是說會、會、會死嗎?”
“小人斗膽,正如大人所言。”
“混賬。大御所才剛滿五十四歲。比起尾州出生時的權(quán)現(xiàn)大人還早五年不是嗎?不會有這種事的?!?/p>
“小人只是斗膽一說。但若是命中注定如此的話……”
寬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六日起,當(dāng)年的一切新年儀式都被停止。
從那天開始,秀忠茍延殘喘了十八天,最終在正月二十四日斷了氣。
“不公平啊。這、這、這樣的事……”
家光喘不上氣似的往前探出身子,不只是他,尾張的義直,紀(jì)州的賴宣,水戶的賴房,全都茫然無措地看著大御所斷了氣。
家康五十四歲時,今天在場的這些人還都沒有出世呢……
然而,父親秀忠卻早早離開了人世……由人所造,而為人所欲的所謂公平,難道是根本靠不住的虛幻的東西嗎……
而且,最應(yīng)該在這的忠長卻不在場。家光暗中拜托天海和崇傳代為斡旋,可是,回京的重傳似乎也在病中,川越的天海那邊也只傳來正月參拜的消息,而沒有瑞鶴飛臨的口信。
(那么安宅丸又進(jìn)展如何了呢……)
家光滿臉無措,看看父親,又看看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叔父們。
父親就這么撒手塵寰了,忠長完完全全地成了家光的重負(fù)。
父親一邊流淚一邊說“——還是不能原諒”,完全沒有改變以前說過的話。而且,把近臣都叫到身邊,對城主安藤右京之進(jìn)重長留下了遺命,將忠長從甲府移居到上州的高崎,剛交代完就陷入了危篤。
(曾如此鐘愛的忠長。父親秀忠怎么可能會痛恨他……)
家光考慮到父親對忠長的寵愛,才拜托天海從中斡旋,在成果還未展現(xiàn)之前,父親就突然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
二之丸的房間中,持續(xù)了一段窒息般的沉默。將軍,尾張,紀(jì)州,水戶全都包圍著保持同一頻率呼吸的秀忠,一言不發(fā)。
尾州的義直最先把視線從病床移向天花板。
最冷靜的可能就是義直了。義直是幾乎可以和大阪城并駕齊驅(qū)的大城名古屋城的城主。在出城之前,并沒有得到江戶方面的許可。因此,被勒令禁止在品川投宿,還被大老土井大炊頭當(dāng)面痛斥了一番。
但是,他面不改色地斥責(zé)起隨同前來的付家老[2]成瀨隼人正,做得滴水不漏,
“——隼人正,你把宗家看成什么了?!?/p>
進(jìn)得江戶,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喚來幕府的儒官[3]林羅山,下令在上野林羅山的宅邸內(nèi)建立圣堂。
所謂圣堂,不用說就是日后幕府的昌平坂學(xué)問所[4]。其中特別安置了孔子,子思,曾子,孟子,顏之推的像,義直還親自執(zhí)筆揮毫“先圣殿”三個大字掛起來。
義直看透了秀忠病危,勢必會動搖德川家的基礎(chǔ),便謀劃著在此處建立教學(xué)宣傳的根據(jù)地。
身為宗家世子的家光,對于這種行為肯定是不悅的。雖然義直嘴上不說什么,但在心底深處的對家光的蔑視之情卻清清楚楚地滲透了出來。
事實上,除此之外,義直還有一次反抗家光的經(jīng)歷。寬永十九年(一六四二),家光的世子竹千代(后來的四代將軍家綱)初次去江戶的山王社參拜,家光命義直,賴宣,賴房三人隨同前往。
結(jié)果只有尾州的義直,干脆地拒絕了家光的命令,
“——我義直的官職是大中納言,做一個沒有官位的幼童的隨從,真是聞所未聞。未有先例之事往往是禍亂人世之事,請準(zhǔn)臣不去?!?/p>
當(dāng)時的使者是酒井讃岐守忠勝和被喚作智囊伊豆的松平伊豆守信綱,二人想到家光必定不滿義直的答復(fù),便分辯道,
“——世子雖然沒有官位,但是將軍家的繼承人,不可和其他無官之人混為一談?!?/p>
于是,義直又鎮(zhèn)定地答道,
“——如果一定要說父親的官位的話,我義直也一樣是大相國的兒子?!?/p>
然后,又以之前后小松天皇行幸北山府第之際足利義滿的無禮之舉為例,
“——如果我做出同樣欠缺考慮的事情,令將軍蒙羞也沒關(guān)系嗎?”
一下就把二人的話給頂了回去。而這次秀忠故去,他也做出了同樣的事情。
義直的臉上看不到悲痛于兄長過世的神情,而是親自開設(shè)了昌平坂學(xué)問所,折射出他為將來作準(zhǔn)備的冷漠。
提到紀(jì)州賴宣,這位更是不同尋常。他曾一度表現(xiàn)出愕然的神情,但接下來把視線投向虛空時,那種不遜的沉思的神情,卻似乎在說時機(jī)來了。
不過就算家光自己,也絕對說不上有什么崇高的想法。他心里想著父親的心意,想方設(shè)法希望解救忠長,但是,與其說是為了忠長,不如說是家光為了自己的自由而做的美夢……
(率領(lǐng)世界上最龐大的艦隊,自由自在地暢游大?!?/p>
然而,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只能在父親秀忠健在的前提下才能實現(xiàn)的夢想和期待。
“——道安!難道你認(rèn)為大御所早已在熟睡中故去了嗎?你是說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嗎?”
家光正要召喚在隔壁垂頭喪氣的武田信重時,賴房搶先信重一步,阻止了家光。
“——請不要大聲喧嘩,將軍。大御所睡著了,咽不下藥的。不如就讓他安靜地睡了吧。”
“——什么。那也太早了吧。大御所五十四歲還……還……只過了五天而已。”
“——這就是天命。不管是七十五歲還是五十四歲,都是命中注定的?!?/p>
“——什么,水戶你,水戶你,是認(rèn)真的嗎?”
“確實。大楠公在湊川自殺時,比現(xiàn)在的大御所還年輕十一歲呢。但是,大楠公超越的俗世的生死,在世人的心中復(fù)活?;钤谑廊说男闹芯蜔o所謂俗世的年壽了。啊!父親(家康)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此情此景,這是最激烈最急促刺痛家光心靈的話。
(這樣啊?父親他,父親他,……難道是不顧自己,一心只想像東照權(quán)現(xiàn)那樣度過一生……)
家光兩手放在膝上,咬著嘴唇,全身開始劇烈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