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曾經(jīng)上一間商店去買鞋子，當(dāng)我選擇好我所喜悅的鞋時，售貨的店員問我有沒有帶腳樣來。我忽然想起古代的一個寓言，我于是說，你以為我是一個傻瓜嗎？你以為今天是愚人節(jié)嗎？我為什么要帶我的腳樣來買鞋子，你看，我?guī)Я宋业膬芍荒_來。但是售貨員一定要我拿出腳樣來，因為他們只相信腳樣，不相信腳。腳算得了什么，他們說，只有你的腳樣才能證明那是你的腳。你的腳樣上有你的腳的照相，有你的腳的趾模，有你的腳的出生年月日，有你的腳的種族國籍，有你的腳的膚色紀(jì)錄，有你的腳的中英文姓名、別名，有你的腳的高矮肥瘦尺度，有你的腳的城市檔案編號。你自己的腳算得了什么，只有你的腳樣能證明你的腳才是你的腳。

因為那次買鞋子，我于是明白了我的腳樣才是我的腳。同樣地，我也明白了我的身份證才是我。于是，我每天把我的身份證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抽屜中。由于我的抽屜就是我住在這茫茫宇宙中的寓所，我不得不對它專心衛(wèi)護，我害怕家中失火，害怕颶風(fēng)暴雨，害怕地震，這些災(zāi)難都會禍延我的抽屜，一旦失去了我的抽屜，我將在何處安身？沒有了抽屜，就沒有了我的身份證，沒有了身份證，就沒有了我。同樣地，沒有了抽屜，就沒有了我的鏡子，沒有了我的鏡子，就沒有了我。所以，別奇怪我為什么要為我的抽屜買了很重的保險。

是的，許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身在何處，不知道我從什么地方來，不知道我將要到哪里去。我曾經(jīng)為這些問題苦苦思索，得不到結(jié)果?？墒侨缃?，我已經(jīng)找到答案，多年來困擾我的種種難題疑惑都化為一縷縷的輕煙，我從此不必再問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我該怎么活下去。我已經(jīng)不必再為這些問題而煩惱了。

我是誰？我只要打開抽屜，我的身份證就可以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也只要打開抽屜，看看我的鏡子，我難道不是一直好好地居住在我的鏡子里嗎？我的鏡子難道不是一直由我保存得好好的在我的抽屜里嗎？我身在何處，那還用說，我身在我的抽屜里。至于我從哪里來，我當(dāng)然從人民入境事務(wù)處來。至于我將要到哪里去，我將來當(dāng)然要到生死注冊署去。

昨天，我在街上碰見幾個朋友，他們約好了一起上咖啡室去喝咖啡。他們問我可喜歡喝咖啡。關(guān)于我是否喜歡喝咖啡，我說，我怎么知道呢？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他們又問我，星期日參不參加他們的行列一起去游泳。關(guān)于參不參加他們的行列一起去游泳，我說，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

是的，如果你問我喜不喜歡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如果你問我正在吃的這個蘋果甜不甜，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如果你問我喜不喜歡白色的百合花，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如果你問我快樂還是不快樂，我得回去問問我的抽屜。

  一九八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