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家我心里越激動,眼前的景物也越熟悉。
臨到我家院子門口的時候,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在手上吐了口口水,抹了抹頭發(fā),以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免得我媽看見我昏死過去,整理完畢之后,一個箭步竄進院門,大喊一聲:“有人嗎?”我家門一響,一個人走出門來,正是我媽。她老人家遠遠看了我一眼,說:“我們家今天沒剩飯,別家要去吧?!?/p>
我一口氣沒轉(zhuǎn)過來,自己差點昏死過去,看我媽轉(zhuǎn)身要進屋,我大喊一聲:“媽!我是小六!”
只聽見屋子里丁零當啷一陣亂響,沖出來一堆人,計有:我爹趙成國、二姐趙援朝、四姐趙爭鳴、七妹趙四清和八弟趙紅兵,還有一個男的我不認識。我媽一馬當先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叫一聲:“六子!”眾人也全圍過來,有的叫哥有的叫弟,七手八腳拉住我一陣亂晃,只有我爹站在外面笑瞇瞇。我好幾天沒吃東西,被晃得頭暈眼花,急忙喊道:“松手松手,五馬分尸啦。”
我媽先松開手,皺著眉問:“衛(wèi)國和躍進呢?你身上什么味兒?”
“媽,先讓我進去行吧?你兒子我餓了一路,當心我咬人啊。”
我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屋,一坐下來就跟我媽說:“媽,來碗油茶面先。”
我媽趕緊去廚房張羅吃的,我定下神來看看眾人,我爹明顯老了,頭發(fā)都白了一大半。我二姐趙援朝和她旁邊的男人沖著我咧嘴笑。趙援朝也有點滄桑感了,就是那笑還是以前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四姐趙爭鳴白凈的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應該是那次凍傷留下的,我看到她左手缺了兩根手指,雖然她也在沖我笑,可眼睛里還是流露出一絲傷感,就像她臉上的疤一樣,恐怕這輩子跟定她了。趙四清出落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的樣子,白白凈凈頗有我四姐的風采。大概是因為沒下過鄉(xiāng),所以唇紅齒白,臉上的氣色很好。趙紅兵也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笑得很靦腆,眉宇間依稀有我爹趙成國的風采。
我媽很快弄好了飯端上桌子,不光有油茶面,還有白米飯、辣椒炒肉和一條紅燒魚,我看見一桌子菜,臉上能流出來的液體全流出來了,伸手就朝紅燒魚抓過去,突然手背上挨了我媽一掌,我媽立起眼睛說:“用筷子!”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心想這么多年了,我媽鐵砂掌的功夫倒是沒撂下,這一掌拍出來依舊強勁有力,趙躍進不在,她是跟誰過招的呢?
吃完了飯,大家就問我趙衛(wèi)國和趙躍進哪去了,我簡要地把趙衛(wèi)國逃亡緬甸和趙躍進留在云南養(yǎng)豬的事說了一遍。趙援朝也接著向我介紹了她身邊的男人,說她也準備留在內(nèi)蒙,這次回來是看看家里人,住一陣子就要回去。
睡覺前我跟趙爭鳴又談了很久。她告訴我馬三已經(jīng)死了,還說她現(xiàn)在啥也不想了,要一門心思復習考大學,讓我也跟著學,我一聽學習就想抽風吐白沫,1977年那次高考給我留下了相當嚴重的心理陰影,現(xiàn)在拿起書本就腦仁疼,一放下就好,非常之靈。
家里的情況我也搞清楚了,我爹已經(jīng)恢復了工作,仍舊在紡織廠上班,但是改燒鍋爐去了,是我媽上廠里鬧了一番才調(diào)離紡紗車間的,理由是不能再給搞破鞋的機會。聽說剛恢復工作的時候,我爹四處嚷嚷著讓人家給他平反摘帽,人家一句話就把他頂回去--說趙成國你行啊,下頭爽夠了上頭還覺得委屈,還想平反,平個屁的反,你這個算冤假錯案嗎?要不要臉?
晚上我躺在柔軟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是有心事,是死活覺得別扭,我在云南五年,天天睡在地上,如今突然凌空而起,實在沒有安全感。后來我把鋪蓋轉(zhuǎn)移到地上,躺下沒五分鐘就過去了,還是地上踏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