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隆的車--福特金牛已經(jīng)被警察扣留了，所以他租了一輛栗色的水星美洲豹，希望女人們能夠抵擋它的魅力。米隆發(fā)動汽車，把收音機調(diào)到FM106.7，帕迪·拉貝爾和麥克·麥克唐納正在低聲吟唱一首憂傷的歌曲--《獨自一人》。這對曾經(jīng)恩愛幸福的情侶現(xiàn)在已經(jīng)面臨分手，真是悲慘，正如麥克·麥克唐納唱的：

現(xiàn)在我們開始談?wù)撾x婚，……可是我們甚至未曾結(jié)婚。

米隆搖搖頭，麥克·麥克唐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離開杜比兄弟樂隊的嗎？

大學時，比利·李 ·帕慕斯一直都是一個派對男孩，他有著漂亮的外表，略帶輕佻，黑黑的頭發(fā)，盡管有些油滑，但絕對極具魅力，而且很有男子漢氣概，在初次離家的年輕男女大學生中間非常受歡迎。在杜克大學，兄弟會的弟兄們稱他為奧特爾--《動物屋》中冒充文雅的角色，再恰當不過了。比利·李還是一名出色的捕手，曾經(jīng)進入大聯(lián)盟，參加了大約半個賽季的比賽，在巴爾的摩金鷹隊贏取總冠軍的那個賽季里作為該隊的板凳球員。

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米隆敲敲門，幾秒鐘的等待之后，門毫無預(yù)警地被快速打開，很突然，所以令人奇怪。這年頭，人們通常都會從貓眼里張望一陣，或者先拉上門鏈，至少也要問一下來者是什么人。

一個女人站在門口，問：“你找誰？”米隆隱約認出她就是帕慕斯夫人。她身材矮小，長著松鼠似的嘴，眼睛鼓出，仿佛眼珠后面有什么東西往外頂著。她的頭發(fā)綁在腦后，可是有那么幾縷垂在臉上，她伸出手指，把這幾縷頭發(fā)撥到后面。

“您是帕慕斯夫人嗎？”米隆問。

“是的。”

“我是米隆·波利塔，以前和比利·李一起在杜克上學?！?/p>

她的聲音低了8度，“你知道比利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夫人。他不見了嗎？”

她皺起眉，后退一步，“請進吧?！?/p>

米隆走進門廳，帕慕斯夫人已經(jīng)走到了走廊里，她指指右面，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說：“去莎拉的婚禮室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好的，夫人?！?/p>

莎拉的婚禮室？

米隆順著她的指引走去，在轉(zhuǎn)過墻角時，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驚嘆。莎拉的婚禮室，這是一間裝潢風格普通的客廳，就像家具店的廣告。一張米白色的長沙發(fā)，還有與之配套的雙人小沙發(fā)，組成不連貫的L形，長沙發(fā)可以打開變成一張床，可能是當月特價，全套695美元之類的促銷品。咖啡桌是一張半橡木的方幾，沒有什么獨特之處，一頭放著些從沒人看過的雜志，中間擺著絲緞花，另一頭則是些消遣時看的休閑書。房間里鋪著淺棕色的地毯，屋里還放著兩盞造型大眾的燈。

可是墻壁卻一點也不普通。

米隆見過很多家庭在墻壁上掛照片，這一點也不稀罕。米隆也見過有人把照片當成主題而非點綴的，這也不會讓他大驚小怪，可是眼前這個房間實在令他大吃一驚。莎拉的婚禮室--天，這幾個字應(yīng)該用粗體--完全是婚禮現(xiàn)場的重現(xiàn)，絕無虛言。彩色的婚禮照片被放大成真實尺寸，取代墻紙貼在四周的墻壁上。右手邊，新娘和新郎正在展露動人的微笑；左手邊，比利·李身著禮服，也許是男伴郎，也許是現(xiàn)場迎賓，也是滿面笑容；帕慕斯夫人身穿長裙，和她的丈夫翩翩起舞，前景是婚禮現(xiàn)場的餐桌，數(shù)量很多，賓客們也都抬著頭對著米隆微笑。所有人物都是真人一般大小，好像是婚禮現(xiàn)場的全景照片被放大到了林布蘭（荷蘭畫家）《夜巡》的尺寸。人們在跳舞，一支樂隊在演奏，還有一名司儀，鮮花被精心地擺放在最合適的位置，還有婚禮蛋糕，精美的瓷器和白色亞麻布--同樣，這些全都是真實尺寸。

“請坐。”

米隆轉(zhuǎn)身看著帕慕斯夫人，這是真實的帕慕斯夫人還是照片中的再現(xiàn)？哦，她穿著日常的衣服，應(yīng)該是真實的，他幾乎想伸出手去摸摸她，以確定真假?！爸x謝。”他說。

“這是我女兒莎拉的婚禮，她在4年前結(jié)婚的?！?/p>

“我明白了?！?/p>

“對我們來說，那是很特別的一天?！?/p>

“可以想象?！?/p>

“我們在西桔的曼諾舉行婚禮，你知道那兒嗎？”

“我在那兒接受成年禮?！泵茁≌f。

“真的嗎？那一天一定是你父母的美好回憶。”

“是的?！辈贿^現(xiàn)在他有些懷疑，因為他的父母把多數(shù)照片都只是放在相冊里，不像這里掛在外面。

帕慕斯夫人對米隆微笑，“我知道，這有點奇怪，可是……哦，我已經(jīng)解釋過上千次了，再多一次又何妨呢？”她嘆口氣，指指身旁的沙發(fā)，米隆坐下來，她也坐下了。

帕慕斯夫人雙手交叉，空洞的目光盯著米隆看，這是一個太靠近生活大屏幕的女人的目光。“人們總是為自己的特殊時刻拍照片留念，”她開始熱情地講述，“他們想捕捉有意義的重要瞬間，想在以后可以欣賞回味這些時刻?？墒谴蟛糠秩瞬⒉粫娴木瓦@么做，他們拍完照片后，往往只看過一次就塞進盒子里，然后將它們遺忘了。但我不是這樣，我記得那些美妙的時刻，我甚至沉迷于這些瞬間，如果可以，我會讓它們重現(xiàn)，畢竟我們都是為了那些時刻而活著，不是嗎？米隆?！?/p>

他點點頭。

“所以，我在這個房間里會覺得溫暖，感覺被生命中最幸福的瞬間包圍著，我盡可能地還原真實?！?/p>

米隆點頭。

“我不是藝術(shù)愛好者，”她接著說，“我不喜歡在自己家里的墻壁上掛一些無關(guān)個人情感的板畫。為什么我要整天面對著我不認識的人或地方呢？我不在意房子的內(nèi)部裝修，不喜歡收藏古董，也不喜歡做作的瑪莎·史都華（美國著名家居生活用品品牌）風格?？墒悄阒牢艺J為什么才是最美麗的嗎？”帕慕斯夫人停下了，滿懷期待地看著米隆。

米隆接過話頭，“什么？”

“我的家庭?！迸聊剿狗蛉嘶卮穑皩ξ襾碚f，我的家庭最美，我的家庭就是最美好的藝術(shù)品。你覺得這有道理嗎？米隆?！?/p>

“是的?！北M管很奇怪，可是確實有道理。

“所以我把這里稱作莎拉的婚禮室，我也知道這很傻，給房間取名，把老照片放大，還用它們當壁紙。我家里所有的房間都是這樣，我把樓上比利·李的臥室取名叫捕手的手套，他在家的時候，一直都住在那里，我想這可以給他一些安慰。

”她揚起眉毛，“你想看看嗎？”

“當然?！?/p>

她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樓梯間貼著大幅的黑白照片，看著已經(jīng)有些舊了。一對穿著結(jié)婚禮服的表情嚴肅的夫婦，還有一個身穿軍裝的戰(zhàn)士。“這是世代墻，那是我的父母，還有漢克，我的丈夫，他三年前去世了。”

“真遺憾?！?/p>

她聳聳肩，“樓梯間的照片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我想這是懷念祖先的最好的方式之一?！?/p>

米隆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對年輕夫婦的照片呆了一會，那時的他們可能剛剛開始全新的生活，也許還對未來有著那么一點點恐懼，而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

又是米隆·波利塔的深刻思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說，“可是掛死人的油畫不是一樣也很奇怪嗎？而且照片更加接近真實?！?/p>

說得好。

樓上走廊的墻壁上，掛著某個20世紀70年代服裝派對的照片，很多的休閑服和喇叭褲。米隆沒有問，帕慕斯夫人也沒有解釋，這樣也好。她轉(zhuǎn)向左邊，米隆跟著她走進了“捕手的手套”，這個房間稱得上名副其實，比利·李的棒球生涯在此依次展開，就像名人堂的陳列室。最初的是少年聯(lián)盟，比利·李蹲成接球的姿勢，笑容燦爛，對一個那個年齡的孩子來講未免有些過于自信了。在照片里，時間一閃而過，從少年聯(lián)盟到貝比·魯斯聯(lián)盟，到高中，再到杜克大學，最后是在金鶯的輝煌一年，比利·李驕傲地展示他的冠軍戒指。米隆仔細地看了看杜克時代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攝于他們的兄弟會會所Psi U前，照片里有很多兄弟會成員，包括他自己和溫。米隆記得拍攝這張照片時，杜克棒球隊剛剛擊敗了佛羅里達州州立大學隊，贏得全國冠軍，慶?；顒诱掷m(xù)了三天。

“帕慕斯夫人，比利·李現(xiàn)在哪里？”

“我不知道?！?/p>

“你說的是你不知道……”

“他出走了，”她打斷米隆的話，“又一次出走了?！?/p>

“他以前也曾經(jīng)出走嗎？”

她凝視著墻壁上的照片，目光變得朦朧，“也許比利覺得這個房間不舒服，”她輕聲地說，“也許這里讓他回憶起一些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彼D(zhuǎn)向米隆，“你最后一次見到比利是在什么時候？”

米隆試著回憶，“很久以前?！?/p>

“怎么會？”

“我們的關(guān)系不太親密?！?/p>

帕慕斯夫人指著墻壁，“這是你嗎？背景里的那一個？”

“是的。是我?！?/p>

“比利提起過你。”

“真的？”

“他說你是個運動經(jīng)紀人，是克魯?shù)慕?jīng)紀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p>

“是的，沒錯。”

“你和克魯?shù)年P(guān)系比較親密？”

“是的?！?/p>

她點點頭，似乎這個回答解釋了一切?！澳銥槭裁聪胝业轿业膬鹤?，米??？”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比較妥當，只好說：“你聽說克魯?shù)乃烙嵙藛?？?/p>

“是的，我聽說了。那個可憐的孩子，迷失的靈魂。他在很多方面和比利很像，我想這是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的原因吧。”

“你最近見到過克魯嗎？”

“為什么這么問？”

一不做二不休。“我想查出是誰殺了他?！?/p>

她的身體僵住了，好像突然被電流擊中，“你認為比利和克魯?shù)乃烙嘘P(guān)嗎？”

“不，當然不?！笨墒窃诜穸ǖ耐瑫r，他不禁產(chǎn)生了懷疑--克魯被謀殺，也許兇手逃走了，這又是一個合理懷疑?！爸皇俏抑浪麄儌z人關(guān)系不錯，我想比利也許能夠幫到我?！?/p>

帕慕斯夫人盯著相片里Psi U前面的兩名棒球手，伸出了手，好像想要摸摸兒子的臉，可是立即又把手縮回來?！氨壤苡⒖?，是嗎？”

“是的。”

“女孩子們，”她說，“都喜歡我的比利?！?/p>

“我從沒見過比他更受歡迎的人?！?/p>

她笑了，目光仍然盯著照片里的兒子，這樣的情景有點讓人緊張。米隆想起《陰陽魔界》里的一集，年邁的影后為了逃避現(xiàn)實，跨進自己的一部老電影里，看起來帕慕斯夫人也會希望這么做。

她終于把目光移開，說：“克魯幾個星期前來過這里?！?/p>

“你能說得詳細一點嗎？”

“有趣?！?/p>

“什么？”

“警察也是這么問的?！?/p>

“警察來過？”

“是的?！?/p>

他們一定也查過了通話記錄，米隆想，或者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聯(lián)系。

“我把我告訴警察的話原樣告訴你，我無法說得更詳細了?！?/p>

“你知道克魯來這兒想做什么嗎？”

“他來找比利?！?/p>

“比利當時在嗎？”

“是的?！?/p>

“那時候他還在家？”

“他時不時地還會住在家里。過去的幾年里，我的兒子過得不太順利?！?/p>

沉默。

“我不想刨根問底，”米隆說，“可是……”

“比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帕慕斯夫人替米隆把話說完，“他卷入了命運的旋渦，米隆。酗酒、吸毒、追逐女色，還進過戒毒所。你知道羅克韋爾嗎？”

“我不知道，夫人?！?/p>

“那是個私人診所，大概兩個月前，比利完成了他在羅克韋爾的第4次治療，但還是沒有完全戒除毒癮。如果你正在讀大學或者只有20歲，你可以堅持過來。如果你是個大明星，人們都在關(guān)注你，你也可以下決心戒掉。可是比利不出名，所以他沒有人可以依賴，除了我，可是我又不夠堅強?！?/p>

米隆咽了一下，“你知道克魯為什么來找比利嗎？”

“我想他們可能只是敘敘舊，他們一起出去了，也許是去喝點啤酒，泡泡小姑娘，我真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

“克魯經(jīng)常來找比利嗎？”

“哦，克魯不在紐約?！彼f，語調(diào)里帶著明顯的防衛(wèi)，“幾個月前，他才被交換到這里來。當然，這些你知道得比我清楚。”

“這么說的話，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朋友間的拜訪。”

“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我的兒子失蹤了，而克魯也死了?！?/p>

米隆想了想，“他以前出走時，一般都會去哪些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可能。比利喜歡流浪，他離開這里，做下一些糟糕的事情，當他碰壁時，他會回到這里?！?/p>

“這么說，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的?！?/p>

“據(jù)你猜測呢？”

“猜不出來?！?/p>

“他沒有喜歡逗留的地方嗎？”

“沒有?！?/p>

“女朋友呢？”

“至少我不知道?！?/p>

“他有沒有可能和好朋友待在一起？”

“不會，”她緩緩地說，“他沒有那樣的朋友?！?/p>

米隆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帕慕斯夫人：“如果你有比利的消息，夫人，可以告訴我嗎？”

開門之前，帕慕斯夫人問：“你曾經(jīng)是籃球運動員？”

“是的?！?/p>

“摔傷了膝蓋？”

那是米隆作為職業(yè)球員的第一場季后賽，當時米隆是波士頓凱爾特人隊第一輪選秀選中的新秀。在那場比賽中，一次可怕的身體碰撞毀掉了米隆的膝蓋。這就是米隆的職業(yè)籃球生涯，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是的。”

“你努力把這件事情拋在腦后，”她說，“努力繼續(xù)自己的生活，讓自己過得快樂而有意義?！彼龘P起頭，“為什么比利就做不到？”

米隆沒有答案--部分原因是他不能肯定她的比較是否完全準確。他說了再見，讓帕慕斯夫人獨自留在那座充滿幻影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