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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jié) 南市

致命裁決 作者:趙固


10月中旬,戰(zhàn)局已嚴重惡化。10月15日,蕰藻浜被日軍突破,情勢危急,廖磊的21集團軍剛好抵達前線,迅速投入戰(zhàn)場。21集團軍是桂系骨干軍事力量,戰(zhàn)斗力在地方部隊中首屈一指,21集團軍的核心力量便是北伐中威名赫赫的鋼七軍,北伐時在與各路軍閥的歷次交鋒中未逢敗績。白崇禧向蔣介石主動請纓,言被動防守不是長久之計,需用一支主力部隊發(fā)動全線反擊。蔣介石采納這一建議,以21集團軍為主攻部隊,下達實施反擊作戰(zhàn)的命令。

21集團軍剛到戰(zhàn)場,士氣極其高昂,19日發(fā)起全面反擊。此時日軍第9、第101師團及第3師團之一部也向蕰藻浜發(fā)起猛攻,雙方主力迎頭撞上。桂系軍隊毫無與日軍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以血肉之軀沖進密集彈雨,日軍艦炮、飛機、重炮密集炸射,21集團軍遭受毀滅性打擊,數(shù)萬大軍一日之間即被殲滅,萬余敢死隊員幾無生還??蓱z這些來自千里之外的戰(zhàn)士昨天還生龍活虎,今天就長眠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英魂與日月同在。多年心血毀于一旦,白崇禧痛哭流涕,連日不進飲食。

10月25日,日本出動飛機150架次轟炸大場,地面部隊同時發(fā)動猛攻,雙方白刃肉搏血流成河,打到后來大片的泥土都變成了紅色。26日,被日軍稱做“難攻不落”的大場陷落,大場的淪陷使滬戰(zhàn)戰(zhàn)局有了決定性的轉(zhuǎn)變,守衛(wèi)大場的18師幾乎全軍覆沒,師長朱耀華悲憤難當,當即拔槍自戕(未死)。大場的失守導致上海的側(cè)翼完全暴露給敵人,閘北一帶防線就失去了死守的意義。中國統(tǒng)帥部開始著手組織各路軍隊撤離戰(zhàn)場,留下少數(shù)兵力掩護。

趙漢業(yè)被調(diào)回五支隊三大隊,其余分散各處成員的也都集合起來,為即將到來的撤退作準備。除陸俊、張一恒還在受訓外,曾靖揚、李春、危奮武等人都已歸隊,唯張巍尚不知下落。多日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彼此再見已恍如隔世,幸喜大家都還平安。曾靖揚始終不改嬉皮笑臉的本性,揶揄趙漢業(yè)道:“你怎么完完整整地回來了?這個把月你不會躲到哪里睡大覺了吧?”

趙漢業(yè)佯怒道:“我不完完整整地回來,難道掉一只胳膊或者少一條腿你才高興?你渾身上下零件不都還在嗎,憑什么說我?”

曾靖揚戲道:“此言差矣,我們個個都是九死一生才活下來,不信你問問他們。哪像你,自己跑到外面去,誰知道都干了什么?!?/p>

危奮武揭穿他:“你不吹牛能死?漢業(yè)是去戰(zhàn)場上跟敵人面對面地搏斗,你只不過在市區(qū)里轉(zhuǎn)了兩圈,喊喊口號,貼貼標語,這都是娘們才干的事情,就算這樣執(zhí)行任務時還經(jīng)常睡過頭。漢業(yè)不要理他,說說你的事,這段時間在戰(zhàn)場上一定有很多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吧,給我們大家講講?!?/p>

如果是以前趙漢業(yè)或許會狠狠地損曾靖揚一頓,或者自我標榜一番,但自從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了生死考驗,現(xiàn)在的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無論戰(zhàn)場上功績?nèi)绾屋x煌,也只是運氣好活了下來而已,這種功績的代價是同伴的尸骨,這個時候再夸夸其談吹噓自己實在是一種幼稚可笑的行為。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曾靖揚嘴巴絲毫不饒人:“去了一趟戰(zhàn)場,現(xiàn)在都學會裝深沉了,不過裝得還是不太像?!?/p>

李春突然想起:“你不是跟張巍一道的嗎?他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趙漢業(yè)答道:“張巍被分到別的地方了,好像是67師,我在蘇會人事科已查過,前方只是報上來作戰(zhàn)情況和人員傷亡數(shù)字,其余情況的他們也不清楚?!?/p>

危奮武道:“滬北的戰(zhàn)事已結(jié)束,前面的部隊都開始撤退,我想他很快就應該歸隊了吧。”

趙漢業(yè)道:“我們不必被動地等他回來,要不現(xiàn)在就去支隊部問一下吧。韓雪她們現(xiàn)在在哪?”

李春答道:“她們也歸隊了,上午還見到來著。她們就住在附近,不如我們先與她們會合了再去?!?/p>

近兩個月不見,三個女生明顯黑了許多。也難怪,這一個多月以來每天都在烈日下奔波,就是神仙也得曬黑。不僅僅是她們,兩個多月下來,前線的軍人更是很多人都長了長長的胡子,等到后來撤退的時候相互都認不出來了??吹节w漢業(yè)回來,三個女生一片歡呼,雖然她們在后方給傷員包扎傷口,也算是見識了戰(zhàn)爭的殘酷,但畢竟還是少女心性,此刻看到朝夕相處的同學平安返回都是禁不住地高興,程荷甚至歡喜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韓雪相對開朗一些,有時候像個男孩子,經(jīng)常與男生們開玩笑,此時還是習慣性地打趣道:“她們都快把你當成英雄來歡迎了,不過我可聽說你剛?cè)]多久就從前線回來了,這是怎么回事???”

趙漢業(yè)這時候也活躍起來,隨口開玩笑:“聽說你要嫁人了,我是特意趕回來喝你喜酒的。”

每遇到這種話題,平時伶牙俐齒的韓雪就應對不了了,眾人愉快地大笑。

鄭蘋如紅著臉問道:“張巍沒跟你一道回來嗎?他現(xiàn)在怎么樣?”

眾人都心領神會,他倆是一對秘密的小戀人,雖然一直不好意思公開,但大家都知道。

趙漢業(yè)又將情況說明了一遍,卻看到她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忙安慰道:“前面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這一兩日內(nèi)肯定回來?!?/p>

眾人也紛紛勸道:“漢業(yè)這不都回來了嗎?他們又不是正規(guī)軍隊,只是去搜集情報而已,不會有危險的?!?/p>

鄭蘋如看大家都安慰自己,反而覺得過意不去,擦了擦眼淚強笑道:“我知道,就是一時著急。”

五支隊隊部也設在一所民房里,別動隊成立得很倉促,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那么多辦公地點。值日官一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這兩天戰(zhàn)況惡化,上面不斷下達各種命令,隊員也紛紛歸隊,需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他剛整理完一份資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正想忙里偷閑休息一下,門“砰”的一聲被從外面撞開,六七個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這是什么人,進來連門都不敲。值日官正要發(fā)火,一個人從后面擠上前敬了一個禮,然后掏出自己的工作證明:“報告長官,我是五支隊三大隊隊員,他們也都是三大隊的隊員,我們有一位同學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想來查找他的消息,剛才進來得太急,請長官原諒?!?/p>

原來是這么回事,值日官火氣先自消了一半,戰(zhàn)爭激烈,各線部隊都傷亡慘重,這些天有很多前來查詢親友下落的,剛才這幾人行為雖有點不禮貌,畢竟是心里著急,這也是人之常情,他臉色和緩下來:“哦,是這樣,這幾天也有很多來找人的。你們的同學叫什么名字,是幾大隊的?!?/p>

李春忙道:“他名字叫張巍,也是三大隊的。”

值日官道:“請你們等一下?!闭f罷從背后文件柜里取出一大本名冊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低頭慢慢地查了起來,七個人在旁邊眼巴巴地等著。

不幾分鐘,聽見值日官說道:“張巍,在這兒,找到了?!?/p>

眾人都緊張地圍過來,用手撐在辦公桌上,七嘴八舌地問。

“找到了?在哪里?”

“人在哪?”

“情況怎么樣?”

值日官繼續(xù)往后看:“哦,已經(jīng)殉職。”

這句話無異一個晴天霹靂,把眾人驚得一跳。危奮武一把奪過名冊,這種事值日官見多了,并沒有跟他計較。趙漢業(yè)心怦怦亂跳,鼓起勇氣朝名冊上看去,上面寫著:張巍,五支隊三大隊,已殉職。

趙漢業(yè)的心如同掉進了冰窖,大家都沉默不語,鄭蘋如捂著嘴巴跑了出去,韓雪和程荷忙跟出去。李春爆發(fā)了出來,紅著眼揪住值日官的衣領吼道:“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個大活人交給你們,現(xiàn)在為什么死了?你說?。 彼鷱埼∑綍r關(guān)系最要好,張巍的妹妹是他的女友,在男生當中他本來是最溫和的一個,現(xiàn)在聽到好友的噩耗幾乎變成一頭狂怒的獅子。

三人嚇壞了,曾靖揚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危奮武忙上前抱住他的腰,趙漢業(yè)不住地向值日官賠話:“長官對不起,長官對不起,千萬不要怪罪他,千萬不要怪罪他?!?/p>

值日官用力推開李春的手,怒道:“那些殉職的兄弟哪個沒有親人!這里是什么地方,豈能由你在此胡鬧!”

李春用力甩開危奮武,腿一軟靠在墻上,眼淚已止不住,嘴里還在不停地怒吼:“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值日官來到他面前:“起來!你這是什么樣子,你是軍人!立正!”

李春站了起來,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眾人來到外面,鄭蘋如站在太陽底下,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手里緊緊攥著一件東西,韓雪和程荷怎么掰都掰不開。趙漢業(yè)走過去用力分開她的手,原來是一張直格信箋,拿在手里展開,上面用小楷寫著:“壯心已許國,離歌且負卿。”

時間的腳步總是匆匆忙忙,趙漢業(yè)和他的同學們還未來得及品味這場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光榮或者痛苦,就被推上了歷史的前臺。到了10月底,國軍基本上已撤出上海市區(qū),只留下少數(shù)部隊掩護撤退。被日軍稱為“可恨之敵”的88師之524團1營約400余人留在四行倉庫擔任掩護任務,這就是后來永載史冊的八百壯士。在南市55師也留下一個旅,朱學范的第三支隊和陶一珊的第五支隊也部署在這一帶,一俟主力撤退完畢也相機撤退。

此時日本華中派遣軍和華北派遣軍也協(xié)調(diào)了彼此之間的矛盾,華北派遣軍抽調(diào)三個師團。11月5日拂曉,日本援軍在杭州灣金山衛(wèi)等地登陸,從南面完成對上海的合圍,淞滬一役至此已成定局。

有了作戰(zhàn)任務,三個女生又被調(diào)往衛(wèi)生隊,趙漢業(yè)等四人隨支隊擔任掩護。五支隊三大隊的防區(qū)在南市電氣公司一帶,55師有一個排也在這里防守,只有機關(guān)槍一挺,附近主要街道已被沙包壘成的工事隔斷。11月初那幾天,每日都有大批國軍從這里通過,大部分已是衣冠不整,神態(tài)疲憊,扛著武器排成隊列默默開進,與滬戰(zhàn)剛開始時士氣激昂的場面已有天壤之別。

這些士兵來自全國各個省份,方言各異,武器和制服也是名目繁多。頭戴德式M35鋼盔身穿草綠色制服的是中央軍的德械師,他們一直擔任市區(qū)的防守任務,戰(zhàn)斗力最強戰(zhàn)績也最好,直到奉命撤退的時候這些軍隊還是寸土未失,撤退的時候建制最完整。戴著狀如淺底鍋的英式鋼盔的是桂系的21集團軍,他們身穿黃色軍服,因為完全不了解立體化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剛投入戰(zhàn)場就遭受了極為慘重的損失,看起來要狼狽得多??粗癜踩钡氖欠ㄊ戒摽麄兊闹魅耸乔Ю锾鎏鰪脑颇馅s來的滇軍,到上海時仗幾乎要打完了,于是稀里糊涂地奉命撤退。其他部隊還有川軍、西北軍等,都戴著有兩顆紐扣的圓頂布帽,一身灰布軍衣,腳上穿著草鞋,手中的武器也最為簡陋。

這些天一直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同學們仿佛心頭籠罩著一層陰云,心情沉重,無法入眠。等了許多年終于等到了復仇的時刻,各地戰(zhàn)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足以名垂千古。我們的國家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還是戰(zhàn)敗了。上海馬上就要淪陷,我們在這里只是起到掩護撤退的作用,過不了幾天也要離開這個生活了許多年的城市。我們還能回來嗎?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55師的友軍好像并沒有考慮這么多,只留下幾個人監(jiān)視敵人,其余人都躺在工事后面抓緊時間睡覺,他們是最早參加滬戰(zhàn)的部隊,打到最后又奉命掩護撤退,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飲食方面倒不用犯愁,上海市民委員會組織了對掩護部隊的食物供應,就算有時候來不及也會有附近的居民送來。

到了6日,通過的國軍漸漸稀少。8日早上已有零星日軍出現(xiàn),很快被一陣亂槍打退。9日凌晨,趙漢業(yè)迷迷糊糊中聽見工事里一陣歡呼,睜開眼一看,陣地上高高飄揚著一面國旗,在朝陽的映照下顯得如此壯美。原來昨晚總部送來了200面國旗,連夜插滿了南市的每個角落。上午蘇會總部傳來命令,日軍大股部隊已進入市區(qū),閘北一帶已被完全占領,可能在本日內(nèi)繞過法租界由西邊進犯南市一帶,三支隊、五支隊要做好應敵準備。55師的友軍也一改前幾日松懈的狀態(tài),趴在工事后面緊張著注視著敵情。等了一整天,敵人也沒出現(xiàn)。到了晚上趙漢業(yè)實在熬不住了,竟然一頭扎在沙袋上睡熟起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耳中已滿是槍聲,四處紅光閃閃。不知是敵人剛趕到還是故意利用黑夜發(fā)動襲擊,乘守軍不備將其一舉擊潰。電氣公司防區(qū)扼守著南市好幾條主要路口,是敵人向南前進的必經(jīng)要道,只有擊退這里的守軍,他們才能向前繼續(xù)追擊國軍。好在友軍經(jīng)驗豐富,這種夜襲不知經(jīng)歷多少次,越到晚上警惕性越是高。唯一的那挺機槍算是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將路口封得死死的,敵人目的本在出其不意的突襲,見守軍已有防備便不再糾纏,迅速退卻。

第二天早上敵人又迫不及待地來進攻,幾挺機關(guān)槍在后面射擊以壓制對方火力,步兵分為三個波式陣向守軍沖鋒,守軍還擊的火力很強,日軍沖鋒路線被局限在兩邊樓房夾峙的街道上,路上幾乎沒有隱蔽物,民房里還有一些守軍的火力點,這樣沖鋒吃虧很大也根本沖不過去。敵人弄清了情況,只好先退回去再重新調(diào)整部署??磥磉@支軍隊是敵人輕裝追擊的先頭部隊,因為要搶功把火炮都丟在后面,眼前這支日軍連迫擊炮都沒有,所以對守軍用沙袋壘成的工事毫無辦法,在沒有重武器的情況下雙方的戰(zhàn)斗力還是非常接近的。

不到一小時日軍又發(fā)起猛攻,看來他們急于追擊中國軍,就算沒有重武器,用人海也要把眼前這支小部隊淹掉。隊員們雖然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槍法估計都跟趙漢業(yè)一個水平,但敵人在街道上呈密集隊形沖鋒,守軍幾乎是往人堆里開槍,因此大部分不會落空。敵人這次沖鋒非常堅決,一個波陣接著一個波陣,倒下再多人也不退卻,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沖鋒距離只有幾百公尺,正常情況下小跑幾分鐘就到了。守軍有點吃緊了,步槍齊射已壓不住這么兇猛的沖鋒,那挺像寶貝一樣的輕機槍是對方壓制火力集中打擊的對象,機槍手已經(jīng)換了七八個,后來機槍聲停了下來,友軍的排長剛想大罵,往那邊一看卻罵不出來了,原來因為連續(xù)射擊高溫槍管變形,導致子彈卡殼無法發(fā)射,幾個人正在手忙腳亂地更換槍管。

失去了機槍的壓制,敵人的來勢已擋不住。他們口中吶喊著,聲勢驚人,轉(zhuǎn)眼離陣地只有一百公尺,雙方都能看見彼此的臉。隊員們慌了手腳,這兩天他們只學會了放槍,但這時開槍已經(jīng)沒有多大效果。

友軍中有人喊道:“快用手榴彈堵住他們!” 也沒有長官下命令,十幾個人從工事里沖了出去。曾靖揚聽見這句話恍然大悟,拿起一枚手榴彈咬開蓋子扔了出去,手榴彈落地,只有幾公尺遠,剛好友軍沖到這里,“轟”的一聲,炸倒三四個。

第一線工事的隊員也有好幾個跟他們沖了出去,人群中趙漢業(yè)仿佛看到李春瘦弱的背影。一上午他別的什么都沒干,趴在沙袋上一發(fā)又一發(fā)不停地向敵人射擊,日本人今天算是讓他過足了癮,現(xiàn)在又跟著友軍去逆襲。這種逆襲等于是當敢死隊,就是近距離向敵人扔手榴彈。如果敵人被這種氣勢嚇倒掉頭撤退,我軍乘機將手榴彈扔出去,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如果敵人神經(jīng)比較堅強繼續(xù)沖鋒,很可能就是雙方同歸于盡。武士道原則指導下的日軍對這種能夠體現(xiàn)帝國軍人武勇精神的打法還是很熱衷的,所以在中日戰(zhàn)場上一般都是后一種結(jié)果。趙漢業(yè)沒有任何辦法,這是在戰(zhàn)場上,自己是不可能沖上去把他拉回來的。

一連串手榴彈在人叢中爆炸,大片大片的人倒下,街上橫七豎八躺著尸體,敵人如同潮水一般退走。我方還剩下四五個人,一路小跑撤回工事,李春果然沒有回來。趙漢業(yè)鼻子一酸,用手背使勁揉著眼努力不讓眼淚下來。

危奮武提槍彎腰跑過來,眼圈也紅紅的:“你看到了沒有?”

趙漢業(yè)笑得很殘酷:“也許我們都會這樣,但在死之前也要給他報仇。”

陣地那邊突然吵了起來,兩人看過去,是55師的友軍。一個領章帶中士標志的大概是班長,臉被硝煙熏成黑色,軍裝也幾乎是黑的,正在大喊:“你們長官是誰?你們長官在哪里?”

另外一個士兵端著槍,怒氣沖沖:“剛才誰扔的?快滾出來!躲在陣地里扔手榴彈算他媽什么英雄?誰他媽教的你這招?”

也難怪友軍要怒發(fā)如狂,經(jīng)過多次激戰(zhàn)那一排人只剩下二十多個,剛才沖出去一共才十來個,就被自己人炸倒三四個,就是換成如來佛也會暴跳如雷。

肇事者曾靖揚此時正在角落里靠著沙包瑟瑟發(fā)抖,驚恐地看著這些暴怒的友軍。

趙漢業(yè)走上前去對班長敬了一個禮:“我是這里帶隊的,剛才的事……”

沒等他說完班長一個巴掌狠狠地扇了過來,趙漢業(yè)立刻覺得臉麻了半邊,麻了之后就是火辣辣的疼。

危奮武一把撲過去,跟那個班長扭打在一塊,其他隊員也圍了上來。

趙漢業(yè)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嘴角流著血,對大家喝道:“誰都不許動!誰動我槍斃誰!”

危奮武松開手。

另外一個友軍喝問道:“是誰扔的,自己站出來!媽的還是男人嗎?”

一片沉默。

趙漢業(yè)把胸膛挺起:“我扔的。”

班長看了看他,退后了幾步,突然飛起一腳踹到他胸口上,然后對帶來的人道:“走!”

趙漢業(yè)坐在地上,背后靠著沙包,危奮武扶著他。剛才這腳夠重的,友軍班長一點也沒手下留情,基本上是實打?qū)嵉囊荒_。其實他們已經(jīng)算是很客氣的了,失去戰(zhàn)友的滋味趙漢業(yè)并不是沒有領會過。

隊員們散去了,曾靖揚才悄悄溜過來,拄著槍半跪在地上,噙著淚花聲音顫抖:“漢業(yè)……”

趙漢業(yè)擺了擺手:“不必說什么了,都是自家兄弟。”

危奮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起腳就要去踹他。趙漢業(yè)忙拉住,勸道:“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軍人的,我們當初讓他留下來也許是個錯誤,他去做一個話劇作家比當士兵要稱職得多?!?/p>

的確有一些人永遠無法適應戰(zhàn)爭,據(jù)久歷沙場的將軍說,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的武器殺傷力極強,給人極大的心理震撼。一群剛上戰(zhàn)場的新兵經(jīng)歷殘酷的戰(zhàn)爭后,其中可能有一些人從此對戰(zhàn)爭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無法再作戰(zhàn)。這些人會被淘汰,然后再有新兵加入,再有人被淘汰。這樣不斷地淘汰不適合戰(zhàn)爭的人,最后才能錘煉出一支精銳的百戰(zhàn)之師。

剛才的進攻敵人是用盡了全力,守軍的防線差點被突破,如果不是剛才一陣逆襲,恐怕陣地就保不住了?,F(xiàn)在機槍已換上新槍管,陣地暫時穩(wěn)固下來。敵人本打算不惜代價盡快打通向南的道路,現(xiàn)在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卻仍沒占領阻擊部隊的陣地,可謂是得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

守軍情勢也好不了哪去,趙漢業(yè)原有一百多人,55師一個排三十多人。幾番交鋒下來隊員還剩下六十多,經(jīng)過上次逆襲友軍連輕傷在內(nèi)只剩下十來個人,他們是防線的核心力量,一旦全部陣亡情勢就嚴重了。更要命的是彈藥已消耗一大半,手榴彈倒還剩下不少,傷員暫時也運不下去。傷員的問題倒是可以解決,可以聯(lián)絡市民委員會用擔架送往醫(yī)院,但是彈藥是無法從他們那里獲得補給的。

友軍的排長來到趙漢業(yè)這邊,好像不是剛來時的排長了,大概他的前任已經(jīng)陣亡,這種情況都是排長陣亡班長繼任。他來到趙漢業(yè)面前敬了一個禮,滿懷歉意地道:“我來是特意為剛才的事道歉,我們有人看到扔手榴彈的不是你,請您原諒?!?/p>

趙漢業(yè)反而更過意不去,上前握著他的手:“本來就是我們的錯,您不跟我們計較已是寬宏大量了,豈有讓您向我們道歉之理?”

排長嘆道:“弟兄們沒人怕死,既然去逆襲就抱著回不來的打算,只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覺得太窩囊了。”

曾靖揚在不遠處聽見,覺得自己臉熱得發(fā)燙。

下午敵人又發(fā)起五六次規(guī)模小一點的進攻,卻一直都沖不過來。看來敵人的重武器還沒趕到,估計他們的電話兵嗓子都喊啞了。在這段時間閑著也不像話,卻再也不敢像上午那么干了,那樣進攻傷亡太大,這種情況只能耐著性子不惜工本慢慢磨,稍微大意就會遭受嚴重的損失。

守軍情況也很危急,在戰(zhàn)斗中不斷減員,55師友軍一個排只剩下七八個人,個個掛彩,排長和上午踹趙漢業(yè)那位班長都已陣亡,最后一位班長代行排長職務統(tǒng)率全排。趙漢業(yè)這邊也只剩三十多人,完好無損沒有受傷的只有十來個,趙漢業(yè)也中了一槍,左臂不能動,大概骨頭斷了,右手拿一枚手榴彈惡狠狠地盯著前面。街兩邊民房里的火力點已被敵人敲掉,因再無好的槍管可供更換,那挺機槍事實上是不能用了,步槍所余子彈也支持不了幾次戰(zhàn)斗了,唯一可依靠的武器是十幾箱手榴彈。撤退的命令一直沒有下來,誰也不敢或不愿放棄陣地。

到了晚上,市民救亡組織派人乘黑從后面摸了上來,送來了寶貴的飲水和食物,重傷員也被抬了下去。趙漢業(yè)躲在一角,還是被一個細心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快來,這里還有一個!”

趙漢業(yè)見已被看到,就站了出來:“不能帶我走,我是這里的隊副,我走了無人指揮?!?/p>

這個女孩穿著黑色布裙,右臂上有一個印著紅十字的白袖章,這是她的身份標志,韓雪她們也是類似這樣的打扮。

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的任務是把所有的傷員運下去,請長官配合!”

趙漢業(yè)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說了不走就不走,我還要去檢查陣地,你去忙吧!”

女孩仍不放棄,向身后招呼道:“你們兩個快過來,把這位長官抬走?!眱蓚€學生摸樣的擔架隊員跑過來要架趙漢業(yè)。

趙漢業(yè)急了,從腰間掏出快慢機頂上火吼道:“我看誰敢動!”

兩個人嚇壞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孩低頭委屈得流下了眼淚。

趙漢業(yè)最見不得女人哭,態(tài)度軟了下來,嘆了一口氣,溫和地對他們道:“我的同學今天上午就死在這里,還有一個同學死在別的戰(zhàn)場上,如果我今天離開了,一輩子都不會安心。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今天是不會走的了?!?/p>

幾人知道無法再勉強,女孩抬起頭來,默默看著他,幽幽地道:“希望你能活下來?!?/p>

夜里兩點多,敵人又發(fā)動一次大規(guī)模進攻,一頓機槍火力覆蓋之后,一大片黑壓壓的人影壓了上來,友軍用最后的兵力進行了一次逆襲,一陣驚天動地的手榴彈爆炸聲之后,陣地前安靜下來,這次沒有一個人回來。陣地里只剩下一名穿軍裝的士兵,因為腿被敵人機槍打斷無法和他的同伴一起沖鋒。陣地此時已是岌岌可危了,如果敵人再發(fā)起一次沖鋒剩下的隊員勢必擋不住。

黑暗中敵人也摸不透這邊的情況,進攻再一次受挫,便以為守軍還有相當實力,重武器明天就能到達,也不差這一個晚上了,犯不上再白白送幾十條人命。

第二天中午,炮兵還沒趕到,估計敵人指揮官都快氣瘋了,在武士道精神支配之下,又下達了不顧一切進攻的命令。火力壓制之后,敵人分幾個波陣又開始沖鋒。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守軍回應火力稀疏多了,大喜之下士氣高漲,打頭的一個波陣很快沖到第一道工事。工事里十幾個隊員根本應付不了,一個人帶頭,大家掉頭往后跑,敵人占領第一道工事。

趙漢業(yè)正在第二道工事檢查傷亡情況,敵人突然發(fā)動進攻,等他反應過來,第一道工事已經(jīng)丟掉。十幾個隊員慌里慌張向這邊跑,其中一個腳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步槍扔出七八尺遠。后面的日兵一陣哄笑,其中一個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中國兵,慢點跑,我們不追了,你們遠遠地走吧?!?/p>

趙漢業(yè)仔細一看,鼻子差點氣歪,又是曾靖揚。第一線工事丟掉的后果極其嚴重,敵人就等于得到了一個隱蔽處和進攻的支點,兩線工事之間距離很近,對方甚至可以將手榴彈扔過來。

危奮武建議:“趁著敵人立足未穩(wěn)我們?nèi)Z回來,否則這仗沒法打了!”

趙漢業(yè)點頭,找來七八個未受傷的集合在一起,向眾人吩咐道:“沖出去就扔手榴彈,靠近了用刺刀捅,不拿回陣地我們都別回來了?!?/p>

危奮武拉住他:“你一只胳膊不能動,我去就可以了。”

趙漢業(yè)用右手舉了舉毛瑟手槍:“我還有這個?,F(xiàn)在我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三大家一起沖出去?!?/p>

“一!二!三!”

九個人一起從工事里沖了出去,口中高聲吶喊著,手中的手榴彈同時甩了出去。

敵人正在剛占領的陣地里檢查工事,清點繳獲的武器。剛才曾靖揚等人的表現(xiàn)讓他們產(chǎn)生了錯誤的判斷,大概這種穿便衣的中國軍戰(zhàn)斗力很差,再來一個沖鋒下一道工事就到手了,根本沒想到第二線這么快就發(fā)起反擊。等他們回過神來,七八顆手榴彈在工事里炸開,三十多人倒下一大半,剩下十來個人忙把槍架在沙袋上,但對手已經(jīng)端著刺刀沖進工事,日軍倉促應戰(zhàn)。趙漢業(yè)手一抬,一個點射掃去,日兵倒下兩個。邊上幾個剛站起來就被亂刀捅死,剩下的日兵見他們來勢兇猛,情知不敵,跳過沙包向西邊跑去。隊員們火力追擊,又擊斃三四個,只剩下兩名敵人跑了回去。

敵人第二個波陣又沖了過來,守軍第二線也趕到增援。西邊響起了一陣號聲,是撤退的命令,敵人第二個波陣沖到一半又退了回去,隊員們都感到迷惑不解。

危奮武叫道:“不好,敵人的炮兵來了!”

這種沙包壘成的工事根本經(jīng)不起火炮的打擊,只需要幾門大口徑迫擊炮就可以把這里轟平。大家都緊張起來,紛紛把目光集中到趙漢業(yè)身上,趙漢業(yè)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

曾靖揚湊了過來:“漢業(yè),其實現(xiàn)在國軍都已經(jīng)撤走,我們留下來沒有什么意義了,日本鬼子的炮我們根本擋不住,不走的話大家都白白死在這里。”

趙漢業(yè)沉吟道:“我們是軍人,沒有命令怎么可以擅自撤退?總部肯定有統(tǒng)一的安排,說不定市區(qū)里還有沒撤掉的部隊?!?/p>

曾靖揚急道:“何必那么死板,局勢這么亂,誰能顧得上這么多?部隊都打光了,下一步我們能去哪都不知道,你說是不是,漢業(yè)?”為了緩和語氣,他又加上一個笑容。

曾靖揚剛才摔得手上都是泥,就在額頭上擦了一把,弄成了一個大花臉,現(xiàn)在又對趙漢業(yè)討好地笑,在危奮武眼中他是無比的面目可憎。危奮武實在憋不住心里的火,對他吼道:“就你貪生怕死,你跑吧,真是一塊當漢奸的好材料,我沒你這種同學?!?/p>

曾靖揚被他搶白一頓,眼睜得很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憑什么說我是漢奸,我做什么了?”

一發(fā)炮彈飛來,落在陣地后十幾尺處炸開。

敵人是在試射,很快更多的炮彈就落到這里。

不能再猶豫了,趙漢業(yè)命令道:“不能留在這里,先撤到第二線,等敵人沖鋒的時候再回來守?!?/p>

眾人紛紛跳出,飛快向第二道工事跑去。

趙漢業(yè)眼一掃發(fā)現(xiàn)曾靖揚沒跟來,回頭一看,他還趴在那里,另外一個隊員在使勁拉他。后來那人見實在拉不動就先跑了出來。沒跑到一半,陣地已被一群呼嘯而來的炮彈覆蓋。

危奮武一拳搗在沙包上。

敵人火力準備結(jié)束,馬上就要開始沖鋒。大家躍出二線工事,搶到前面陣地。前面的工事已被摧毀大半,一地狼藉。曾靖揚躺在地上,血汩汩地從胸前涌出。

趙漢業(yè)用手使勁按住他的傷口,血還是止不住地流出來。危奮武抱著他,緊緊貼著他的臉,這個硬漢的淚水已經(jīng)如洪水決堤一般。

曾靖揚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奮武,我確實怕死,但絕對不會做漢奸,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

危奮武把頭埋在他懷里,哭得山崩地裂。

曾靖揚繼續(xù)說道:“我不怕你們笑話,我還沒打死一個敵人,你們一定要為我報仇!”

看到趙漢業(yè)含淚點了點頭,他滿意地閉上了眼。

把敵人第二個波陣打退,部隊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這種自殺式的手榴彈逆襲基本上沒幾個人能回來。敵人退去,趙漢業(yè)點了點人數(shù),包括輕傷重傷在內(nèi)活著的還有十一個人。

危奮武提議:“我們來唱一首歌吧,我來起頭。怒發(fā)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陣悠揚的歌聲在陣地上響起,敵人仿佛知道他們在做最后的告別,暫時停止了進攻。

背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忙回頭看去,一個傳令兵翻過沙包跳了進來,滿頭大汗焦急地問道:“哪位是長官,總部命令你們撤退!” 據(jù)戰(zhàn)史記載,蘇浙行動委員會之三支隊、五支隊配合五十五師一個旅,在南市與潮水般涌來的日軍鏖戰(zhàn),“歷時三天之久,誓死不退”,直到11日下午才奉命撤退到法租界,被租界當局解除武裝。

日本人迅速搶占了守軍遺留下的工事,可是并沒對他們火力追擊,眼前這支軍隊確實令人敬佩。在戰(zhàn)場上如果你奮勇作戰(zhàn),不僅僅是報效國家,還可以得到對手的尊敬,這是軍人至高無上的榮譽。

軍委會的計劃是南市掩護部隊完成任務后向法租界撤退。滬戰(zhàn)期間,法租界和英美的公共租界屬于中立區(qū),也是唯一免于戰(zhàn)火的地方。中日雙方都積極利用中立區(qū)域為自己的軍事活動服務,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出云號就停在英美煙草公司旁邊,中國的火炮拿它就是沒有辦法。謝晉元八百壯士所在的四行倉庫背后也是租界,日軍不敢使用重武器,只能靠步兵用輕武器發(fā)起進攻。法租界緊鄰南市,走過幾個路口就到了,如果掩護部隊沿著主力撤退的方向往南跑,勢必會被追擊的日軍趕上,因此撤往法租界的計劃也是無奈的務實選擇。

滬戰(zhàn)剛開始的時候,日機便已在閘北密集轟炸,上海市區(qū)里到處是火場,成群難民逃過蘇州河涌向租界。出于人道立場租界當局打開閘門,先后收容了五萬難民,后來涌入的難民實在太多,再也無法容納,很多人被關(guān)在外面,與僥幸逃進去的親人隔著鐵柵欄淚眼相望,從此生死兩隔,陰陽路斷。

撤出陣地后重傷員被送進附近醫(yī)院,他們還剩下六個人。趙漢業(yè)剛才簡單包扎了一下,捆上繃帶吊在脖子上,卻執(zhí)意不肯留在醫(yī)院。自己還能行走,怎么能留在已經(jīng)淪陷的上海當亡國奴,就是需要休養(yǎng)也要去后方休養(yǎng),決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仰人鼻息。

法租界與南市的交接處軍警密布,如臨大敵。一道高高的木柵欄橫在路當中,上面纏著鐵絲網(wǎng)。木柵欄外的街道上亂哄哄地擠滿中國難民,他們身上背著包袱,手里拎著籃子,有的肩上還挑著扁擔,竹筐里放著小孩和全部家當。

柵欄門前全是難民,根本擠不過去。危奮武在前面一邊擠一邊說道:“請讓一讓,請讓一讓。”根本沒人理他,大家全忙著逃難,本來都擠得動不了了,憑什么給你讓路?

一個商人模樣的人看到他們背上背著槍,問道:“你們是做什么的?”

趙漢業(yè)答道:“我們是蘇浙行動委員會的抗日隊伍,現(xiàn)在奉命撤入法租界?!?/p>

商人冷笑道:“原來是當兵的,那怎么不去打日本人?我們是百姓,你不在后面保護我們卻來跟我們爭路,你們算什么當兵的?”

難民們都圍了過來。

趙漢業(yè)平靜地回答:“我們是奉命撤退,一百五十多人就剩這些了,我的兩個同學也死了。日本人現(xiàn)在在后面追我們,如果你們不肯讓路,我們在這里跟他們拼了就是,何必多言!”

人群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原來你們是學生兵啊,真可憐!”

人們紛紛附和。

“學生敢跟日本人打仗,了不起!”

“快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不要讓日本人抓去了。我們留在這里不怕,總不至于拿老百姓怎么樣吧?”

人群默默地讓開一條路,一直通到柵欄門口。

趙漢業(yè)鼻子有點酸,使勁抿著嘴唇,舉起手向這些難民敬了一個禮。

在柵欄里守衛(wèi)的法籍巡長看見幾個背槍的人走過來,馬上緊張起來,用生硬的上海官話問道:“那是啥寧(你們是什么人)?”旁邊幾個巡捕也端起槍,做出瞄準姿勢。

趙漢業(yè)走到跟前,隔著柵欄回答:“我們是中國軍隊,在南市擔任掩護友軍撤退任務,現(xiàn)在奉命撤出戰(zhàn)場,現(xiàn)在四面都被日本人包圍,我們請求進入貴區(qū)躲避。”

法國巡長連連擺手,他們倒不是怕日本人,之前已經(jīng)進去了一些部隊,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容納不下,里面也擠得滿滿當當,否則不會有那么多難民被關(guān)在外面了。

危奮武氣道:“算了,不給進就不進,我們從別處突圍,大不了一個死字。”

外面的人群騷動起來,原來有人從北邊來,見到日本兵到處在搜查藏起來的中國士兵。

難民們這時也紛紛向法國巡長求情,情況確實很危急,巡長將手一揮,幾個巡捕跑過來把門打開,六人沖了進去,旁邊的兩個難民也趁機跑進來,巡捕忙把柵欄門關(guān)上。

剛才一路奔跑,大家都累壞了,更重要的是脫離了險境,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松弛下來,迫切需要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六人擠出一小片空地,圍著蹲下來。剛坐下沒幾分鐘,附近就傳來一陣法國人的喝斥聲,一隊巡捕踏著齊步跑過來,周圍的難民哭喊著四散躲避。趙漢業(yè)等還沒來及站起身,已被三十多個巡捕包圍,圍成一個小圈,槍口指著蹲在中間的六人。

既然允許進來了,為什么還要包圍我們?難道要把我們交給日本人?眾人緊張起來,把槍從背上摘下來端在手里,危奮武怒道:“你們想干什么?”

趙漢業(yè)事實上已經(jīng)極為疲憊,恨不得就躺在地上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但此時還是努力打起精神,來應付眼前這個復雜的局面。

一個華捕晃了晃手里的槍:“這里是法國租界,租界當局不允許任何別國武裝力量的存在,你們必須放下武器,會得到普通難民的待遇?!?/p>

原來是這樣,不是要交給日本人,眾人先自放了一半心,但沒人把槍放下。

趙漢業(yè)道:“我們是中國的軍隊,只有中國的長官才能命令我們放下武器?!?/p>

帶隊的法國巡捕說道:“如果你們不愿意解除武裝,就請你們還回到外面去?!?/p>

危奮武把槍栓一拉,冷笑一聲:“這里是中國的土地,想要我們的槍,得拿幾條命來換!”

對方槍頂著火,巡捕們也不敢上前,這些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生猛無比,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們本打算連逼帶嚇,到了自己的地盤,對方仰人鼻息孤立無援,很容易就會就范。但是一旦對方玩橫的,法國人還真沒辦法,與中國部隊交火非同小可,至少他們這些人是做不了這個主的。既靠近不了又不敢開槍,巡捕只好與六人就這么對峙著。

帶隊的法籍巡長急得鼻尖直冒汗,不知該如何收場。今天自己本來是該休息的,卻禁不住那個混蛋一再勸說,腦子一糊涂答應給他頂班,現(xiàn)在又遇到了這么一件倒霉透頂?shù)氖?,此刻他心里無比懊悔。

一個華捕湊過來道:“我看這事不能較真,既然他們說只聽從他們長官的命令,我們就向上邊匯報,上邊再跟中國方面協(xié)商,讓他們的長官命令他們放下武器?!?/p>

巡長眼睛一亮,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幾下,暗嘆東方民族在這種時候真是智慧無窮。

半個小時后,那名華捕跑過來道:“哪位是負責的,你們長官要和你通電話?!?/p>

趙漢業(yè)把槍插回去,走了出來:“我是,請你帶我去。” 然后拍了拍危奮武的肩膀叮囑道:“小心點!”

危奮武點點頭,趙漢業(yè)跟那名華捕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支隊長陶一珊的聲音:“你們辛苦了,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放下武器,尋找機會突圍出去。浦東有我們的人,你們可以前去會合?!?/p>

趙漢業(yè)立正,朗聲答道:“是,長官!三大隊全體服從命令!”

法租界里有不少供給難民的帳篷,搭在廣場公園之類開闊地,可是來的人實在太多,剛開戰(zhàn)幾天帳篷就用完了,新來的人只能露宿在外面。整個租界到處是人,此時也沒有什么交通規(guī)則了,路上也是一群一群的難民,開車的司機按喇叭手都按疼了,短短一條街道要半個小時才能通過。到了傍晚,紅十字會、紅萬字會及一些宗教慈善團體開始向難民發(fā)放食物,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塊饅頭或者一碗米粥。

趙漢業(yè)他們雖然不愿意受這嗟來之食,但饑腸轆轆的感覺實在難受,只好跟難民擠在一起排著長長的隊伍,費勁千辛萬苦去獲得一點點可憐的食物。六人圍坐在一塊草地上,低著頭默默地啃著饅頭。

看趙漢業(yè)吃完,危奮武又掰了一塊給他。

趙漢業(yè)苦笑道:“現(xiàn)在我們混得這么慘,一塊硬饅頭都跟寶貝似的。”

危奮武笑道:“走到哪步說哪步吧。對了,我剛才聽難民說江邊有船可以到浦東,可能是一些漁民專門跑來載客,好像要價很高?!?/p>

一個隊員也道:“在這里可不是長久之計,難道我們真要像難民一樣躲在租界里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嗎?”

趙漢業(yè)一邊聽他們說一邊慢慢地啃著饅頭,等吃完了才抬起頭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其實我也有這個打算,下午支隊長在電話里告訴我江那邊有自己人。過去是肯定要過去的,問題是怎么走,從江上過去可靠嗎?那里到處是敵人的軍艦,也是敵機活動頻繁的地方。萬一船被擊沉,我們有幾個會游泳的?”

危奮武道:“他們一般都是晚上走,風險是肯定有的,但如果從市區(qū)里穿過肯定遇到敵人的盤查,危險更大。反正我是寧愿冒險坐船也不愿意給那幫王八蛋鞠躬作揖。在戰(zhàn)爭中反正也是處處風險,不如過江直接一點,只要上岸就自由了?!?/p>

其他人也沒有異議。

趙漢業(yè)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過江,事不宜遲,現(xiàn)在就出發(fā)去江邊,爭取今晚就過去?!?/p>

法租界對這些自愿離開的難民毫不阻攔,事實上他們巴不得這些人多走一些,這些天這里已經(jīng)快被擠了。

晚上十點多,六人隨著一群難民來到江邊。岸邊倒是停著一艘漁船,不知為什么一直不開。走近一看,幾個難民正在跟船夫講價。一個女人哀求道:“求求你幫幫忙,我們真的沒有那么多錢,求求你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备坏赖倪€有一個老阿婆和兩個小孩,看樣子是一家人。船夫蹲在船頭,手里一桿旱煙袋在船幫上磕著,絲毫不理睬。

后到的難民有的問那女人:“他要多少錢?。俊?/p>

那女人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要五十塊大洋,我的家早被日本飛機炸毀了,我是逃難的,身上哪有那么多錢啊?”

人們紛紛幫腔:

“你這人不要太黑心,小心遭報應!”

“你還是不是中國人?比日本鬼子還狠!”

“我們都是老百姓,就是平時也沒那么多錢,少一點吧,我們大家湊一湊,辛苦你跑一趟?!?/p>

船夫抬起頭來:“就是這個價,你們坐不起有坐得起的,坐不坐?不坐我開走了!”

眾人不放他走,卻又拿不出錢來,正鬧得不可開交。

趙漢業(yè)摸了摸懷里,厚厚的一疊錢還在。正是上次得到的一千元獎金,到現(xiàn)在還一分未花呢!倒不是他小氣,而是根本沒時間去花。自從離開學校后,一直沒有固定住處,這筆錢就隨身帶著。如果不是現(xiàn)在遇到錢的問題,他幾乎都把這件事忘了。是啊,在戰(zhàn)爭上出生入死的人連命都顧不上,又怎么會老是記著這些身外之物呢?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激戰(zhàn),這些鈔票居然還在,現(xiàn)在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他數(shù)了五百元出來,擠過人群拿到船夫面前:“這些夠不夠?”

其實船夫也只是想多詐一些錢而已,就是給五塊大洋他也會拉,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五塊大洋相當于他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此刻看到一大疊現(xiàn)鈔,心中暗喜。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呢,也顧不上細數(shù),一把塞到懷里,對眾人道:“上來吧?!?/p>

大伙紛紛對趙漢業(yè)作揖致謝,扶老攜幼跳上船。

危奮武眼睛睜得像乒乓球一樣大:“漢業(yè),你什么時候發(fā)的財?那一疊錢至少有好幾百塊吧?”

趙漢業(yè)笑著作出一個別出聲的動作,小聲地說:“這是參與一次行動的獎勵?!?/p>

危奮武小聲嘀咕:“你這家伙故弄玄虛的吧,參與什么行動能獎勵這么多,我們每個月才拿幾十塊錢?!?/p>

過江無險,未幾到了對岸,難民向各方散去。幾人也不知該去哪找自己人,只好先找一處市鎮(zhèn)向當?shù)厝舜蚵牐o目的亂走之際天色已亮,大路上滿是逃難的人流,扛著包袱推著小車,中間還夾著不少衣衫不整的潰兵。六人拐上大路,跟著大家一起向南走。危奮武問了不少難民,想打聽附近有沒有中國軍隊,大家都只顧逃命,沒人理會他。

東邊有一處村鎮(zhèn)遙遙在望,大家都說道不如去那邊問問看,于是下了大路沿村道投東而去。這條小路倒沒什么人,走了半里遇到十來個潰兵迎面而來,衣服破破爛爛,背槍低頭往前走,肩上卻扛著幾袋米,還有一頭嗷嗷叫的小豬,恐怕是從前面村子里搶來的??催@些人不善,趙漢業(yè)等沒帶武器,決定不去招惹他們。雙方在窄道上擦肩而過。

“站??!”后面喊道。

六人轉(zhuǎn)身,對方一個帶頭的看樣子是班長,用盒子槍指著他們道:“過來過來!”

他們只好過去。趙漢業(yè)此時感覺額頭發(fā)燙,昨天傷口只是包扎了一下,并沒做消毒處理,大概是傷口感染引起發(fā)燒,頭蒙蒙的,疼得快要炸開,又加上連日作戰(zhàn)體力透支,如果不是硬撐著恐怕早已一頭栽倒。他晃了晃頭,清醒了一點,上前問道:“請問有什么事?”

另外一個年輕的用槍指著他們喝道:“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地上!”

這些人是東北口音,身上穿著厚厚的灰布軍裝,看樣子是東北軍。在地方部隊中他們的軍紀最差,道理很簡單,東北軍很多人以前就是山上的綹子,在前線作戰(zhàn)還算勇敢,一旦潰敗無人約束便重操舊業(yè)干起老本行。

危奮武冷笑:“憑什么呀?”

帶頭的瞪著眼睛:“憑我懷疑你們是漢奸,現(xiàn)在要沒收你們的財產(chǎn),快點快點!”

危奮武笑道:“好啊!你等一下,我來拿?!闭f罷低頭裝作掏東西的樣子,突然乘對方不備,一腳踹過去。那位毫無提防,正中小腹,噔噔退后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班長坐在地上大叫:“好啊,敢跟當兵的橫,給我打!”十幾人提著槍沖過來。變起倉促,趙漢業(yè)等還沒反應過來,只好掉頭拼命地跑,六個人在田野里四散開來。

潰兵站在那里朝他們胡亂開了幾槍,倒也不真想把他們打死。

耳邊風聲直響,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覺得肺快要炸開了,后來實在跑不動了,坐下來大口大口喘氣。一陣猛跑停下來之后,趙漢業(yè)覺得腦袋直迷糊,也記不清其他人都往什么方向跑了。朦朦朧朧記得有一個市鎮(zhèn),對!就去那里會合,自己先在這里休息一下吧,躺在草地上真舒服,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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