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舔了舔流進(jìn)嘴里的血,又輕輕擦了一下。是的,我挑了一個最不合的時宜做了逃兵。于是我用更加聲嘶力竭的聲音喊:“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著一根大木頭,站在祭旗坡和橫瀾山之間的空地上。這地方是日軍炮兵的射擊死角,又兩山都看得見,照常是大規(guī)模集結(jié)所用的地方,上次我團(tuán)的建立也在此處。
我的兩個腳踝用一根繩子綁著,有點兒空間,好讓我自己走道。兩個師里的兵押著我,他們扛著槍,一個人還懶懶散散拿著一個鎬頭,另一個人拿著繩子。拿鎬頭的叫邢三棟,拿繩子的叫程四八。
邢三棟問:“挖?”
我說我看行。
程四八是個結(jié)巴,“誰……誰……誰問你啊?——我看……看……看行?!?/p>
邢三棟簡短地說:“挖。”
我終于可以把那根死木頭放下了。我來刨坑,刨一個能把那根木頭埋進(jìn)去的坑。邢三棟和程四八叼著煙,扯著淡,監(jiān)視著我。虞師對逃兵絕無寬恕;我也理解,兩軍相峙,對逃兵絕對不敢寬恕。
坑刨得了,大木頭樁子也埋好了,邢三棟讓我靠了上去,然后綁上。程四八在木樁上我腦后的位置敲了個大釘子,從那里系了個繩套,系在我脖子上——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為了防止我躲懶把身子往下出溜。然后他們開始在蔭涼地給自己搭一個休息的草棚。
我以為我會像耶穌一樣被釘死,但我的同胞并沒那么強(qiáng)的宗教意識,他們只打算讓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見我,以儆效尤,然后在我還剩那么點兒意識時再給一發(fā)七九子彈。我可能餓死、渴死、曬死,但虞師對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槍斃。
我被勒在那兒,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祭旗坡。實際上我一直在看著祭旗坡。我終于看見了我想看見的人。死啦死啦正脅迫司機(jī)教他學(xué)車,因為遠(yuǎn),連他開著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蟲子。我眼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車扎進(jìn)了樹叢里,然后跳出來拔著扎身上的刺。
他沒有看見我。我用了一整天使勁去想沒有我的炮灰團(tuán)會怎么樣,答案很令人沮喪——掉落了一根頭發(fā)的腦袋后來怎么樣了?
我想他是裝作沒看見我。于是我哈哈大笑,沒吃沒喝,嗓子啞得很,就成了無聲的大笑。邢三棟、程四八窩在涼棚里,出于無聊而非懲戒拿石頭扔我,有時候也會有路過的同僚關(guān)心我,對我吐上口唾沫啥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會死于槍斃或者饑渴,我也沒被綁在樁子上,因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會寂寞而死。
今天虞師仍在發(fā)放裝備,但我已經(jīng)沒興趣看了。邢三棟把飯拿回來時,我正盡力把被繩子拴著的脖子掙長一點兒,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沒一只想從我腳下逃開的螞蟻,而程四八在看著我發(fā)呆。
說是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但逃兵從未斷過,像我這樣被綁上柱子的雞也從不缺貨,猴子們早懶得看了。
第二天我想是不是該早點兒咽氣,省得兩位劊子手跟我一起淪落孤島。這樣想是很危險的,我便仰起頭對自己大叫:“不準(zhǔn)死!不準(zhǔn)死!不準(zhǔn)死!”
邢三棟認(rèn)為是我又發(fā)神經(jīng)了。
“要開心!要開心!要開心!”叫完我開始嗚嗚咽咽地干號,但我的干號聽起來永遠(yuǎn)像笑。
我的脖子把繩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墜著,像個死人一樣呆滯地盯著山巒之上的黃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著手指,對邢三棟說:“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槍斃他的!”
邢三棟不信,因為我剛才還在看人。程四八堅持認(rèn)為我死了,“烏珠子不……不……不動啦,舌……舌頭吐出來啦!”
我瞄了他一眼,順便做出個翻白眼吐舌頭的吊死鬼樣子,程四八嚇得往后跳,恨恨地想打我,“他……他嚇……嚇我?!?/p>
邢三棟擺擺手,“算……算啦?!彼呀?jīng)被程四八傳染成了結(jié)巴。
程四八的眼睛忽然有點兒發(fā)直,他和邢三棟一齊直愣愣地看著我的側(cè)面。
我轉(zhuǎn)脖子不方便,費了些勁轉(zhuǎn)過去后便看見那個逆著黃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地站在十來米開外,被我旁邊久沒近過女人的結(jié)巴子呆呆看著。她手里拿著什么。
我決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這個面子還是要的。我掙扎著讓自己站直。但小醉沒給我這個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聲:“你不要死??!”然后就沖了過來,那種姿勢很像不辣顧頭不顧腚地投彈。
邢三棟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沖了過去,好把這名襲擊者制止于有效范圍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顯然她是想搶上來喂我?guī)卓谑?。湯打了,飯撒了。我看著小醉相?dāng)勇猛并且一聲不吭地和兩個壯漢撕巴,當(dāng)終于發(fā)現(xiàn)沒有接近我的指望時,她把一個雞蛋扔了過來。
那個雞蛋扔得高了點兒,砸在我腦袋后面的樁子上。這家伙沒把雞蛋煮熟,蛋摔開后,里邊的黃湯子就沿了樁子往我脖子里流。我直著脖子大叫:“別再來啦!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別來啦!你再來他們真把我槍斃啦!”
邢三棟程四八終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開了,扔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虞師軍紀(jì)甚嚴(yán),對她倒也不會怎么樣,只是咔拉咔拉地拉著槍栓嚇唬她。小醉坐在地上哭泣,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兒。我擰著黏糊糊的脖子對她大叫:“回去啦!過幾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我的兩位劊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槍栓了,“騙人……他們要殺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