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壕里燃了堆火,在禪達濕重的空氣里冒著青煙。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墊子,在阿譯的提示下寫著名字,然后團成紙團扔進另一個盔里。
他叫我:“滾過來。老子要個托架!”我憤憤地過去。那家伙把兩個盔一合,玩命地搖,人渣們呵呵地看著。那家伙簡直快把自己都搖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著!”
他從盔里抄了個紙團。他站了個臭不要臉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紙上的名字——林譯。我愣了一下。阿譯站在幾米開外,眼里放著光,頭發(fā)很飄逸,從里到外都寫著賤兮兮的幾個字:“讓我去”。為了讓人看清這個,他很外道地拿著一支長槍。
死啦死啦打了個干哈哈,“老天爺定的啊,叫到沒叫到都不要放屁?!?/p>
我忽然沒來由地擔心,他會不會借機除掉師部安插的眼線?阿譯踏上這樣的送死之旅就絕無生機,會死得配合之極。他卻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龍?!?/p>
迷龍歡快地罵:“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個名字,是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但那家伙在眾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擺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誰呀?”
郝獸醫(yī)嚇得顫巍巍站了起來,“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嗎?”
死啦死啦一臉誠懇地點著頭,“有用!當然有用!”
郝老頭兒用力地向其他人點著頭,“嗯嗯”地哼哼著,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頭子要歸位啦?!?/p>
郝老頭兒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的一聲大響。不辣戴著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頭的,還不如不戴,他被震得頭昏眼花,撲在地上。
我捧著盔,看著他們笑鬧。死啦死啦叫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入你娘”。他說他只要十二個人,十二個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話說,剛好撓癢。只要十二個人,可等在戰(zhàn)壕里從手上癢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個人。
天公地道,他沒一次照紙團念的。為撓這癢幾乎出清了我團存貨。去的人發(fā)一支湯姆遜、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揀就放在旁邊的彈藥箱,很快就成為哄搶。他們拳打腳踢,詛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爺。我看著他們雄壯地拍著胸膛和并不雄壯地被踢著屁股,忽然覺得我們這個民族也許真的是很偉大的,我看見那些征戰(zhàn)大地更征戰(zhàn)自己的先人們在借尸還魂。
死啦死啦自己無疑是要去的,他念完了十一個便把所有的紙團往火里一傾,頓時火光熊熊。他把頭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就掉頭走開,他當然還沒淪落到要去搶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著他叫:“喂,別走!”
“哦嗬?!彼麘?,但只是沖狗肉彈了彈指頭,讓狗肉跟著。
我大罵:“你他媽的!”
他“哦嗬”了一聲仍然不理我,為了收拾我這個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們陣地前的地表有一個洞,我從洞里看著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只能看見我視野里的那顆星。
我坐著,因為小板凳太矮更像蹲著。有時我看看腳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為什么不填掉它;有時我瞪一眼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為了更暖和點兒和狗肉擠在一起。他睡覺時像個孩子,這么說是指他的躁動而非能讓人放心。他一會兒趴著,一會兒正著,一會兒側著,無論哪種姿勢,總是有手或腳從床上耷拉下來觸著地面。那張床本來就小,在他這樣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發(fā)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擾地偶爾呼嚕兩聲。
我又看著天窗,眨著眼睛。
背后傳來他的聲音,“擠啊擠,使勁擠,擠出眼淚我信你?!?/p>
我氣得要死,我一直以為他睡著了,“沒睡著你打什么鬼鼾?”
“三點多啦,該睜眼啦。一幫從不愿為整件事操心的主兒。我不想,沒人幫我想。”
他難得被人看到疲勞,但像現在這樣,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總會顯得疲勞。他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間,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著穹頂上潮濕的土層,表情和我看星星時并沒什么區(qū)別。
他手腳并用地伸著懶腰,發(fā)著牢騷,“真不想起來。起來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賬事。想睡一百年?!?/p>
“睡吧睡吧。你睡著了大家都消停?!蔽艺f。
他用一個很猛烈的動作把自己挺了起來,問我:“不啦。想好了說什么沒有?”受驚的狗肉猛地騰身下地。
“我嗎?”我問。
死啦死啦開始收拾自己,今天無疑是個戰(zhàn)斗日,但他像要去見婊子一樣把自己打理干凈,“不要裝傻?!?/p>
“我們用一輩子來學什么叫說不清?!蔽艺f。
“如果你念那些書就為這樣夾纏不清,那我們十二個人去好了。哦嗬,還有你,狗肉大爺,你比他強多了?!?/p>
“你真會這么干?”我看著他,“讓我在這老鼠洞里窩著,你們過江,號稱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樣。你們死絕了我也不會死,烏龜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會死。你就這么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驚天動地地刷牙作為回答,沖我吐著白沫子??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會中斷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