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搡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么耳朵!”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個巨大的官,在我的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說過什么話。他吭吭哧哧地念叨著:“這個……這個不對咧?!?/p>
“什么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以一個農(nóng)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是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這片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在一個真正的農(nóng)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谷不分的懶鬼眼里,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沖著那些逃進(jìn)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這真是個不費勁的活兒。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只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我們只是平端了沖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繼續(xù)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yī)不再裝模作樣地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著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也泥雕木塑,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后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發(fā)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驚擾他們似的說:“我們是遠(yuǎn)征軍。”
喪門星用云南話又重復(fù)了一遍,“滇西遠(yuǎn)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發(fā)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一種跪的姿勢,從毛發(fā)和破布下發(fā)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彼麄冊缯玖⒉蛔×?,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我們遇見了當(dāng)?shù)厝?。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jìn)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拴在他們的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他們在草棚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把霉?fàn)€的衣服揉成碎片。后來他們?nèi)ゲシN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尸體。后來他們?nèi)ス辔?,留下幾具尸體。后來他們?nèi)コ?,留下幾具尸體。再后來這成了無形的協(xié)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dāng)作靶子。他們在日軍眼里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yuǎn)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yuǎn)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這時我聽見了響動,忙擦干眼睛,原來狗肉在我身邊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這些嗎?你最好不要懂?!?/p>
我的團(tuán)長攙著那只老猴子從林子里出來,看見他們我站了起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p>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xiàn),“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了一個盡可能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兒了,喪門星忙用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
死啦死啦一個躬鞠了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p>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了幾天,壯勞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里頭跟鬼打墻一樣。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尸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
“逃出來的人呢?”
老猴子簡單地說:“死啦?!?/p>
死啦死啦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獸醫(yī)弄明白了。郝老頭兒忙著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我們也忙著往上邊添加內(nèi)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總算還是個膽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獸的生活中對我們?nèi)匀晃窇帧?/p>
老?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說什么,我聽不懂。
“他說什么?”我問。
喪門星翻譯,“他說我們再來,他們就只剩骨頭了,記得跟人講,這幾把骨頭絕對絕對沒有被招安?!?/p>
我連忙點了點頭,然后盡快追上我的團(tuán)長。他的步態(tài)和我是一樣的,我想他像我一樣不愿意被人看見正臉。
我們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我表情很木,走在死啦死啦身邊。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沒啦?!蔽艺f。
“……他是壯勞力,會被抓去南天門?”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zhèn)子里活下來的。我們連他的墳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