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聲地提醒死啦死啦,“色不對?!?/p>
“……什么色?”
“紅的?!?/p>
他在這方面愚鈍至此,再一次驚訝地看著那群武裝叫花子,帶著一種我很難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聲強(qiáng)調(diào),“別靠太近啦。大紅?!?/p>
是的,小書蟲還只是有赤色傾向,我們眼前的家伙則是真正的紅色武裝,虞師避如瘟疫的大紅。私下閑聊時,我們提到過這些在淪陷區(qū)與世隔絕永不言退的瘋子,現(xiàn)在看來,至少在比我們還苦十倍這一部分上接近真實。
死啦死啦像個鋸嘴葫蘆,他和我們都傻子似的看著那個小頭目給書蟲子系鞋帶,書蟲子也一直笑瞇瞇地由得他系。小頭目系好了就猛踹書蟲子一腳,“自己該學(xué)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剮了,別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為什么,這普普通通的小動作看得我們想把腦袋掉開,于是我們就掉開了。我們實在不想再看他們的襤褸如絲和滿身瘡痍,他們真的應(yīng)該在禪達(dá)街頭要飯的,而不是在銅鈸打仗。
小頭目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們有得路回去的。我們也有條路,就是同一個地方??赡銈冦稕]找著。”他高興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應(yīng)很生硬,他僅僅說了聲“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團(tuán)由不得他任性,而且我還在捅著他。
我催著大家趕緊走,“撤啦撤啦。打成這樣怕是東京也拉警報啦?!?/p>
偏偏我碰到的是個較真兒的家伙,小頭目說:“東京可聽不到?!?/p>
和尚加了一嘴:“阿彌陀佛,不過他們有個中隊駐在慈涼寺,離銅鈸可只有九里半山路?!?/p>
我只好翻著眼睛看和尚。
小頭目說:“世航大師,他的路最熟啦?!比缓笏腥淮笪虻伢@喜道,“啊,同志,東京是你開玩笑的,原來國軍兄弟也這么風(fēng)趣?!?/p>
我只好裝沒聽見,去他媽的和尚也風(fēng)趣地掉過了頭。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槍,背著它走長途要不堪重負(fù),放爆竹的立刻就撿了過去——我只好再裝作沒看見地掉過了頭。我真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他們,我的同僚們看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的屁股后邊,跟那幫歡天喜地的家伙比我們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在那個小書蟲子面前站住了,小書蟲子正忙乎著把另一只腳的鞋帶也系成剛學(xué)的那樣。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個油紙包扔他身邊,“真就過來啦?還是那么喜歡和別人斗嘴?……這邊沒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頭,給出一個扭曲的笑容,那是因為死啦死啦打的傷還沒好,“不斗嘴啦,成堆的事要做,太忙了,忙死了,哪還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聲,他看起來更茫然,甚至有些蒼老。他走過書蟲子身邊,回我父親住的院子,連書蟲子打開那個油紙包后驚喜的怪叫也沒讓他回頭。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們在江邊撿到的那本禁書,它幾乎是我們的路標(biāo),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帶到了這里。
死啦死啦用一種很高效的方式整理著我們,把這個的背帶收緊,把那個的繩子套牢。我從背包里往彈袋補(bǔ)充著剛打空的彈匣,這時我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我回頭,看著我的父親,他已經(jīng)不那么神氣了,甚至有些委靡?!皫蠒??!彼f。
我瞪著他,他說:“把我的書帶上?!蔽也焕頃?,低頭補(bǔ)充我的彈匣。他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帶上我的書吧?!蔽胰匀徊焕頃?。于是他對所有人咆哮:“把我的書帶上!”
所有人的動作都被他喊得停滯了,一時間很安靜,安靜得我們聽到廂房里傳來的空通一聲,什么東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來對我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澳桥?。”他用手從自己脖子下劃過,“抹脖子啦?!蔽覀兪裁匆矝]說,又能說什么呢?你不可能帶上一個下半身殘疾的女人。那個女的,她一直怒氣沖天地活著,還好,她比這場戰(zhàn)爭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國人幸運(yùn),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復(fù)仇。我們沉悶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收拾自己。
我父親略有收斂,但仍在我身后嘀咕:“書啊,把書帶上?!蔽业艋亓祟^,沖父親那張驚惶而又震怒的臉大吼:“——書你個鬼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