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譯說:“迷龍說,沒招他,沒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的門敲開了,甩他個大嘴巴子?!?/p>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笑痛了的肚子。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脫下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會去跟誰過到一起。再見虞師座,小太爺要過日子。
車在禪達(dá)的街頭停下,禪達(dá)隨著虞嘯卿所說的攻勢臨近,越來越厲兵秣馬。
死啦死啦把我趕下車,因為他是去要飯,如果我在場,虞師座會更生氣,有林副團長在就好。我氣悶地問:“……那你叫我來?”他反問我:“哪個白癡前天拿支上了彈的槍頂著自己老爹呢?”然后車就走了。我愣了一會兒,慢悠悠地晃向迷龍家。
雷寶兒在門外玩兒,迷龍拿彈殼給他做的玩具已經(jīng)做成,并已成為他最近的歡愛。我伸了只手過去。這小子現(xiàn)在學(xué)得猴精,看我的手伸過來便是一嗓子:“爸爸?!逼鋵嵨也皇且赡欠N渾事,我摸了摸他的頭,塞了點兒剛買的糖給他。
我進(jìn)院,迷龍家的煙囪冒著炊煙,迷龍老婆正端出幾樣簡單的小菜。我鞠了個躬,迷龍老婆的樣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就跟我們從沒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進(jìn)來兩個人和一堆的麻煩一樣。那真是讓我……只好盡可能恭敬地鞠個躬,叫道:“嫂子?!?/p>
她應(yīng)道:“來啦就正好一起吃飯?!?/p>
“迷龍哥……怎么回事?”我問。
“沒事的。他一向就打雷一樣的動靜,你知道的??偸撬腻e?!?/p>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謝謝嫂子……忍著這些破事。”
迷龍老婆快樂地笑了,“別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個人治迷龍了——你爸爸在堂房?!?/p>
我早看見了。他在堂房大堂的餐桌邊坐著等飯,昏昏地拿本書,也不看,垂了頭打瞌睡。我慢慢地走過去。在我邁過門檻時,老頭子醒來,抬頭瞪著我,說:“出去?!?/p>
我愣在那兒。我母親從里屋出來,看見我,想過來。父親攔住她,“你不要管——出去?!焙笠痪涫菍ξ艺f的,于是我出去了。
我出門,雷寶兒看見我就跑開了,但是他發(fā)現(xiàn)我只是在門外找個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兒看著我。
父親很快就出來了,還拿著那本永遠(yuǎn)不會看的書。他說:“你礙了我家里人過路——滾吧?!蔽揖推鹕?,過了整條路,然后朝著迷龍家的院門跪下。父親轉(zhuǎn)身回去。
天高云淡,過路的禪達(dá)人訝然地看著一個跪在路邊的軍官。這個家伙拿了一塊銀元,和對面拿鏡子的雷寶兒在玩一場看誰能把陽光折射進(jìn)對方眼里的戰(zhàn)爭。
我被瞪煩了的時候便轉(zhuǎn)頭對禪達(dá)人皮里陽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們立刻被嚇跑了。可不,我不知羞恥。從前在家犯了錯,父親會用一切辦法來讓我覺得羞恥,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覺得羞恥。
一個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雖然和雷寶兒玩得正高興,我也只好回頭,迷龍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對她說:“吃不得也。要知道我還偷吃了東西,這事兒更加沒完?!?/p>
她問我:“這是在干什么?”
“是教育。在重溫我們老孟家的教育?!?/p>
“不想說就不要說。不過你爸爸現(xiàn)在在砌墻?!?/p>
“砌什么墻?”
她解釋道:“把包裹好的書都拿出來,砌成書墻——一邊說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p>
我愣了一會兒,說:“還是在這兒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經(jīng)夠惹人厭了,要再在別人家拌嘴就沒得救了?!?/p>
“你不惹人厭啊。迷龍念叨最多的兩個弟兄,除了他的團座就是你了?!?/p>
我又愣了會兒,“……真是受寵若驚。唉,嫂子您別管我,我這人東欠西欠,前邊的還沒還,后頭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說什么,您別管我就是了……”
她笑,“想說什么?——想說傻話就是了?!?/p>
我連忙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可不是傻話,就是想說句傻話?!?/p>
“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聰明了?!?/p>
“我聰明?豬聽見都要笑話的。”
“迷龍說,煩啦哪都好,就是聰明過了。”
我忽然間很不想說話,迷龍老婆也不是那種要勉強人說話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強任何東西,包括那些我不會去吃的食物。
“小醉很擔(dān)心你。要去她那兒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她又笑。
我愣了一下,低了頭看著膝下的土地。雷寶兒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鏡子晃我。
“我跟她說你沒事了。可這種事說沒用,一定要看到的。”她低頭看著我。
一個遠(yuǎn)得三生九世一樣的名字,我好像上輩子見的她。
我囁嚅著說:“……早幾天才見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