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八個自相矛盾的腦袋拽去十六個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們說麥克魯漢怨天尤人,離他遠(yuǎn)點兒??晌疫€要說,該死。我總想著那些在我身邊戰(zhàn)死的中國兵,沒他們我早被日本鬼活剝。沒人對他們哪怕說個好字,只有人說,因為他們,所以打了敗仗。這不公平,老麥官太小,只能說,這不公平。我來這兒,看見你們,就看見他們。我不想待在這兒看你們再來一次。我只想告訴你們和你們營養(yǎng)不良破爛不堪的軍隊,躲遠(yuǎn)點兒,別對這一仗抱幻想。會贏,可你們會輸?,F(xiàn)在,此時,遙遠(yuǎn)的地方,腦袋們還在吵吵,‘聽我的,只有我對,其他全錯’。除了你們,決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資差三少四,你們會在南天門上被耗光,一個沒有后續(xù)能力的攻勢有什么價值?你們的師長狂熱又迷人,整個顧問團(tuán)都說,他是年輕的愷撒,可我老麥說,他太愛戰(zhàn)爭了,生命對他只是戰(zhàn)爭的燃料,他該去看醫(yī)生?!?/p>
死啦死啦沒說話。我看了看他,然后幾乎是快樂地應(yīng)和,“他該去看獸醫(yī),我們有獸醫(yī)。”
麥克魯漢就指戳著我,“你這小陰謀家,你想揍我來著?,F(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
我趕快讓開了,“謝謝?!业狼福闶莻€好人。”
我被踢了一腳,踢回那個妨礙老麥上車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誰踢的。
死啦死啦說:“你會說中國話,這太好啦。我總疑心這家伙把我說的話譯成他想說的話。還有——請留下來,我的師長確實該去看醫(yī)生,他居然放走您這樣的人?!?/p>
麥克魯漢搖頭,“馬屁少拍。你還在期待這場戰(zhàn)爭?當(dāng)我胡說?”
死啦死啦說:“我們都很誠實。但我的團(tuán)總要有起碼的自衛(wèi)能力?!?/p>
麥克魯漢又搖頭,“你不誠實。別騙同行,哪怕他是美國佬。你的眼睛很好戰(zhàn),和你的師長一樣,進(jìn)攻的眼睛??赡愫退灰粯樱愕谋鴮δ阒匾獑??他們對你很重要的。我看著你的部下和你爭執(zhí)。你是我見過的最愛士兵的軍官,因為你什么都沒有?!?/p>
死啦死啦說:“我其實不算他們的軍官。他們看得起我,他們是我的弟兄?!?/p>
“你和你的弟兄喜歡做別人桌上的籌碼?剛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沒活過。中了槍,喘著氣,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為了什么。——你發(fā)誓?”
我們都看著死啦死啦,他在發(fā)著呆,然后遲疑地跪了下來。我們沒攔他,我想即使麥克魯漢也看出他總做出格的事情,他就這么個出格的家伙。
“這誓發(fā)不出來,沒人想做別人的籌碼,可總得有人犧牲。說我們是軍人也是謬贊,不過是我們想掙扎出個人形。我的師長也不是戰(zhàn)爭狂,只是焦慮太過,那總好過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他說。他為之解釋的師座的兵開著一輛駛向橫瀾山的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塵埃連泥帶水地全落在那個跪著的家伙身上。車上的兵在怪笑,笑這個跪美國人的中國人。
他看著眼前卷起的塵埃,“一塵不染的事情是沒有的,我們都在吸進(jìn)灰塵,可不妨礙我們做好一點兒。沒人經(jīng)得起別人的挑剔,您的國家也并不是為純潔和正義來幫助我們,可你們來了這兒,你們倆……”
他卡住了一下,看著我,我在發(fā)呆,他惡狠狠地問:“名字?”
“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杰?柯林斯?!蔽亿s忙說。
“可是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杰?柯林斯,你們來了這兒,是真心想幫我們,這就夠了。誰都是渾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們打這仗或者不打這仗也是一樣的,要個答案。答案不該是死,所以我求你們,回去,教他們怎么活,沒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p>
我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也干巴巴地跪了下來。
麥克魯漢說:“我不在乎你們中國人說的面子。你們把腰彎得連臉都看不見,心里在叫我們傻瓜!”
我沒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樣不理他。
于是麥克魯漢跳上了車,拍打著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從來沒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說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讓車轉(zhuǎn)向,塵埃雖然一點兒不拉地?fù)]灑在我們身上,但他們確實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無疑。
我站起來的時候死啦死啦還跪在那里發(fā)呆,我踢了他一腳,他倒就勢坐下。“走啦。你又贏啦?!蔽艺f。
可他還坐在那里,我就砰砰地敲著卡車。
死啦死啦說:“我走回去。我要想想?!?/p>
我就又敲著卡車,“你走吧。我們走回去?!?/p>
卡車發(fā)動了,費勁地倒著。我看著死啦死啦,灰頭土臉的一個東西,如果憑他現(xiàn)在的樣子,連虱子都不會被說服。他搖搖晃晃地在塵埃里走著,如同塵埃。
我看著他,“你好像路邊的牛矢馬溺呢……我們居然把命交給你這么個東西?!?/p>
“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給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別把它用成牛矢馬溺。”他說。
我咧了咧嘴,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輩子,天上掉下個虞嘯卿,說著熱血的話,揮著美國槍,于是我們都瘋了,再沒有一個人正常。
不辣爬著梯子,從壕溝上沿探出來頭,做賊似的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溝沿上,里邊插著三根燃著的香。然后他彎身接來了另一碗,接著是又一碗。我們死了那么多的人,沒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擺完碗,他蹦下了梯子,在壕溝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噠?!?/p>
他手上拿著皮帶,脅迫了一幫新兵。今天陣地上別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裝大。于是新兵們排著隊在壕溝里干巴巴地大放哀聲,那真是難聽得要死,五花八門南腔北調(diào)的哭詞混在了一起,像是轟炸了一個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