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9)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我們陡然加快了車速,阿譯那家伙追了一陣,被越拉越遠,終于悵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們的尾塵里被扔得無影無蹤,轉(zhuǎn)頭調(diào)理我們的槍械。我好像看見我自己。

麥克魯漢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美國人念不懂這本經(jīng),就算他是個中國通,“你們在做什么?”

“缺德。”我說。

這也許是禪達通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為逃兵在這里被追捕,我們從西岸返回時也是從這里的山徑踏上公路。車停在路邊,它已經(jīng)沒法再上我們要去的山徑了。我和死啦死啦從車上拿下我們需要的裝備,麥克魯漢也幫著拿一點兒。死啦死啦搭著司機的肩叮囑他在這里等著。然后我們走上小徑,我?guī)缀跄軓穆访嫔险页錾弦淮魏驮偕弦淮瘟粝碌哪_印。

怒江的江灣,這又是我們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個日本人在這里自殺留下的血跡,也能找到我父親曬書留下的痕跡。

麥克魯漢一直用審視的眼光研究我們的一舉一動,但當(dāng)我們輕車熟路地給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從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地沉在水下的繩索時,他的審視變成了驚詫。我們把繩結(jié)松開,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結(jié),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條半浸在水里,無論從視覺還是觸覺上都懸乎得很的索橋。

美國人終于明白過來了,他對死啦死啦說:“你從沒說過你有過江的辦法!這是瞞報軍情!”

“是我們自己的疏忽。如果費心打聽,光禪達人就能告訴你四五條這樣的路,馬幫道、走私道、土匪道,還有……”

但死啦死啦的話被我打斷了,我岔話是為了防他說出紅腦殼道來,“能過小股人,大隊人馬和裝備想都不要想。師里要知道,一定是派個敢死隊去打他一仗,喊得滿天下都知道,然后這條道被日本人封掉,誰都不要玩兒。”

索橋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麥克魯漢做了個請的手勢,麥克魯漢看看江面又看看對岸,倒退了一步。死啦死啦對他說:“你說我們打不了這場仗,我也想跟我的師長這樣說。你會說中國話,可他聽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該拿什么跟他說?”

美國人覺得不可思議,他認為我們是瘋子,要看清馬蜂窩的構(gòu)造,就把腦袋伸進馬蜂窩。

死啦死啦說:“我想用竹竿捅啊。竹竿是你們的飛機,虞師的攻擊計劃就是照航空偵察做的,不靈啊。這地方,只好把腦袋伸進馬蜂窩?!?/p>

美國人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瘋子。為什么指揮官要做這種事情?你沒有斥候嗎?”

“有啊。兩個?!彼览菜览舱f。

這恰好是我郁悶的癥結(jié),對,就我們這兩個。其他人,把南天門放在盤子里端上來,也看不出個態(tài)勢??吹脕硪伯嫴怀觯侄疾蛔R還畫屁圖。

死啦死啦伸手請麥克魯漢下水,麥克魯漢說:“我很想去,可這不是我的工作?!?/p>

“我真眼紅你能說這種話,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這樣說話。”說這話的時候死啦死啦已經(jīng)把著繩子走向水里。我隨上,回頭又對麥克魯漢說:“麥師傅回去吧,去找我們的麻煩,讓他們把該做的做好就行啦。說句吉利的話,你從來不說好話。”

麥克魯漢的話可并不吉利,“瘋子在自殺?!?/p>

“我說了你會做噩夢的。不能說話了,這水太急,淹過肚子就說不出話?!蔽艺f。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間,我被沖倒,水迅速沒了胸部,我再也說不出話,只能盡力把頭掙出水面,盯緊前邊死啦死啦掙扎的背影。

有時我被水沖得轉(zhuǎn)了向,就透過水浪看見了岸上的麥克魯漢。他很茫然,轉(zhuǎn)圈,發(fā)呆,低聲咒罵,但毫無疑問他很快會回我們的營地,回一個他覺得還有道理可講的地方。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撥轉(zhuǎn)了方向。我吐出拍進嘴里的江水,在虛脫中盡量跟隨我的團長。

我和死啦死啦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邊的枯草,臉上涂著從植物里擠出來的綠色汁液。有時我們在岸上爬行,有時浸在江水里。雖然還看不見,但我們能清晰地聽到遮掩江岸的叢林里日軍清晰的號令聲。我很想鉆進林子里給自己找一個掩護。我們像兩堆枯草一樣,趴在一覽無余的光禿禿的江岸上,用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先伸出一個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個肘子,把自己挪出幾公分不到的距離。

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門,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個漫長的噩夢。忘掉路程,往南天門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懼,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頭,我是雜草,我是枯樹,我是腐爛的尸體,我是糞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時間。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啦死啦忽然連一個一個公分的挪動也停止了。我知道那是為什么。我們甚至能聽見上溯才十幾米的一個暗堡里日本人吃飯時發(fā)出的咀嚼聲。過了一會兒垃圾傾倒在我們身上,我紋絲不動地研究著某個日本商標。

用從正午到凌晨的時間穿過一發(fā)子彈就能飛到的距離。在某個日軍過于緊張的節(jié)點上你發(fā)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禱不要有人拿你這堆枯草練夜間射擊,因為你得一動不動,被他打成爛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開始射擊了,像我們一樣,對東岸亂射,也許在試驗他們的機槍是否好使。我們面無表情地聽著,感覺著因射擊而變得熾熱了的空氣,等待天黑。

我們終于有了遮掩,不過也只是南天門與怒江交界處的一小塊礁石而已。它跟行軍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為隱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總是個可以動彈和喘氣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時用了過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我們早已在手肘和膝彎墊了很厚的襯布,但已經(jīng)爛得和沒墊一個樣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遠鏡。我第一個要看的不是南天門,而是我們的陣地。我迅速尋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甚至找到了枯草下西岸很難看出來的炮眼。我捅了捅邊的家伙,發(fā)現(xiàn)他在和我做一樣的事情,真沒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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