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3)

我的團(tuán)長我的團(tuán)(下部) 作者:蘭曉龍


而他因?yàn)榘l(fā)現(xiàn)某個遺漏的火力點(diǎn)拍打自己的腦門,“你造了很多孽,跟惡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們都一樣。”

“我求你。”

“你很像你老爹?!?/p>

“……你他媽的?!蔽伊R道。

“我喜歡你爹。你不如你爹?!?/p>

“……你他媽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惡?”

“……你們都不用記得我!只要你們說原諒我!去跟我爹說,我不該拿槍比著他……我是他兒子,我瘋了,世界上哪有拿槍比著父親的兒子?”

他不肯放過我,“其情可諒??赡阕鲞^的最大的錯事是你什么也沒有做過?!?/p>

“……你他媽的!”

“你要是做了就會原諒你自己了。你原諒你自己了嗎?”

“……你他媽的!”

他看著我,“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遺言?三字經(jīng)?”

“……你……”我說不出話來。

他悲憫地看著我,讓我在將死之時仍像一條著了鹽的水蛭。他終于畫完了他的圖,收拾進(jìn)口袋,但他那種看死人的目光讓我寧可他回去畫圖。

我哭泣著,覺得我盡了最大的力氣,但我不知道在槍炮的轟鳴中我的聲音是否還能讓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活人聽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說……不要說那句話?!?/p>

但他就是說了,“孟煩了,你就這么去了?!蔽业芍?,也許他真的很傷心,但世界上肯定沒有一個人想用自己的死來博取別人哪怕是真正的傷心。

他俯身看著我,“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塵歸塵,土歸土。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

我發(fā)現(xiàn)是我在俯視著他,然后發(fā)現(xiàn)我飄離了自己的身體。我戀戀不舍地看著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著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經(jīng)文。我們陣地上的槍火——多半是那挺馬克沁——向我射來。沒有驚駭,我一片空虛地看著它穿過我的身體,追隨著俯視著它的彈著點(diǎn)。

我看見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軍的陣地前沿看著我,看著子彈從他身上穿過。

我仍在升騰,幾乎已經(jīng)升過山腰。我看見了要麻,看見了南天門之役中戰(zhàn)死在我身邊的袍澤,很多人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見了他們。我這輩子——不,我上輩子看任何人與事都從沒有這樣清晰過。我看見他們?nèi)栽谀咸扉T之上,做著生前的那些瑣碎事,行走于日軍的陣地之上,南天門、祭旗坡和橫瀾山的炮火在他們身上和身邊毫無意義地穿梭著。

我從不相信靈魂,直到我的靈魂被我看到的東西擊碎。我看見我戰(zhàn)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門之上,伶仃于殺死他們的活人之間,生平的未竟之事將永成未竟。他們悲哀地看著我和他們沒有兩樣的靈魂。再無生命的煩惱,只剩下思念,思念我從前視為地獄的一切——苦難、歡樂、酸楚、沉悶、狂喜、絕望、安逸、悲傷、憤怒??謶值牟皇撬劳霰旧?,是以后要永遠(yuǎn)隔著一條冥河與希望對視——那東西只屬于活著的人。

我忽然明白我的團(tuán)長為什么要過一種神經(jīng)病一樣永不安分的生活,在這件事上他沒說假話,他真的看得見死人。

我飛升過南天門之上最高的樹頂,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樹?,F(xiàn)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懼,因?yàn)槲以僖膊挥萌フ鞣恕鼘⒂莱晌业奈淳怪尽?/p>

我隨著風(fēng)飄飛,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怒江之上,看著我身下的怒江,東西兩岸在交織著永無休止的憤怒。幾千個槍口噴出的火焰之下,將黑夜炸成白晝的炮火之下,一個活人背著一個死人,在礫石如刀的西岸灘涂上爬行。

我睜開了眼,不知道是處身天堂抑或地獄,但書籍所載天堂或地獄都沒有這種造物:一個被繃帶纏了滿身的家伙,繃帶從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來,像是蜘蛛網(wǎng)又像是蜘蛛的八條腿。他掛在幾根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著他。那個怪物也從繃帶的縫隙里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我,然后清晰之極地對我冒一句禪達(dá)話:“我沒事?!?/p>

我聽天由命地打量這個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幾塊介乎灰白之間并不能遮風(fēng)擋雨的布從頂上耷拉下來,形成了一個偷工減料的棚子。周圍的某些器具看來屬于一個糟糕的窮光蛋醫(yī)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那個怪物開始向外邊怪叫:“他沒事!”

一群牛鬼蛇神從外邊鉆進(jìn)來,打頭的是個叫郝獸醫(yī)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龍不辣這幫子神頭鬼臉,連越來越臭不要臉的柯林斯也混在他們中間。

郝獸醫(yī)驚喜地大叫:“你們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個!”無論如何,這是讓人感動的,我強(qiáng)撐起半拉身子,試圖報(bào)之以我從未有過的熱情。

迷龍說:“你救活個屁!你瞧瞧滿漢,瞧滿漢被你治成個啥樣?”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旁邊吊的蜘蛛精原來是滿漢。

郝獸醫(yī)臉紅脖子粗地辯解:“我哪知道嘞!他傷口發(fā)炎嘛,他發(fā)炎就給他吃磺胺,哪曉得他就渾身都爛,過敏成那樣!”

我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喂……”但是那群人很快就陷入一場混亂中。郝老頭兒發(fā)了性子,抬手就給說了風(fēng)涼話的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著老頭子掄王八拳的手,嘿嘿地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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