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0)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聲,因為虞嘯卿說的是實情,他要上來,只怕壓也把我壓死了。

“弄個年歲和你相仿的斗吧。新提拔的特務(wù)營營長張立憲,民國四年生人,倒從民國二十年就跟著我打仗。我記得你是學(xué)生兵,他也是學(xué)生兵——你們學(xué)生娃對學(xué)生娃看看。張立憲,你接手第二主力團。”

張立憲邁步出來,他也不向誰敬禮,只是向沙盤攤了攤手,把沙盤當(dāng)作了巨大的棋盤,“我請求向日軍二防施以黃磷彈轟擊,美軍轟炸機應(yīng)可再次出擊,請以汽油縱火炸彈施以攻擊?!?/p>

我提醒他第一主力團的殘部還在他的攻擊區(qū)與日軍糾結(jié)。他說:“知道??刹贿@樣,整團人拿血肉換來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為國捐軀,得其所哉。”

我輕聲地說:“你沒被活活烤死,當(dāng)然得其所哉?!?/p>

他不說話了,只做出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嘯卿在和美軍顧問輕聲交流后給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說話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討厭他。那家伙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拈掉日軍陣地上的兵力標識,以及第一主力團的最后標識。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銳但是無知無覺,他一定沒有經(jīng)歷過大頭兵在身邊死去,更沒經(jīng)歷過他自己的死去。我也像被燒煳了,一臉枯焦的表情看著他。

他也流離失所,他也憤怒,他也茫然。在同樣的情緒下做出不同的事情,迷龍找了個家,郝獸醫(yī)決定做好人,死啦死啦決定和不堪的我們同命運。而他和他的師座因此愛上了武器,他們弄來了殺傷力最強的東西,然后毫不猶豫地向任何東西開槍。

那小子又攤了攤手,該我了——他倒并不得意。我說:“你的炸彈炮彈,就算扔在祭旗坡這樣簡陋的陣地上,總也還有人活下來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彼馕业恼f法。

在燃燒時被覆蓋了的甬道開啟,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從里邊蜂擁而出,在那些汽油桶改裝的簡易甬道里爬出鉆出,推開倒在武器上的尸體,重新操起還在發(fā)燙的武器。南天門又一次開始喧囂起來,二防和南天門樹堡上的武器再度向沖鋒部隊攢射。

張立憲是有條不紊的,因為倒在槍炮攢射下的那些炮灰并不干擾他決策的心情,他和他親遣的那隊人甚至不加入沖鋒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塊巨石之后。一個臨時的聯(lián)絡(luò)點很快建立起來。那家伙顯然是個酷愛使用先進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擊炮、火焰噴射器,諸種我們見所未見的家伙在那后邊組合起來,然后開始對二防那些仍在噴射火舌的火力點予以拔除和徹底殲滅。與他隨行的美軍聯(lián)絡(luò)官開始呼叫空中,這回是戰(zhàn)斗機對山頂樹堡的點打擊,無法摧毀,但至少可以壓制。

現(xiàn)在的戰(zhàn)況看起來很怪異,第二主力團的兵似乎在和南天門本身作戰(zhàn)。一片焦土上,他們緩慢地推進。日軍仍從他們蜘蛛網(wǎng)一樣的甬道里四處冒頭,對攻方造成極大的傷亡,但只要一個出口被發(fā)現(xiàn),便會被噴進熾燒著的凝固汽油。他們不僅要殲滅窩在里邊的日軍,也要借此發(fā)現(xiàn)另外的出口,然后掘開每一個冒出油煙的地方,扔進手榴彈和TNT炸藥塊。

終于他們可以幾無阻礙地沖鋒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機槍還在轟鳴。這是我最后的抵抗手段了,我調(diào)進了八挺重機槍,封殺任何想越過巨石拿下山頂?shù)墓粽?。石頭下暗堡里的每一個槍眼的射界都極其窄小,才十幾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極其專心,每一股張立憲派上來的兵力都是未及展開就被掃倒。

噴火手身上的壓縮空氣瓶被打爆,那幾乎波及了他周圍所有的人。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滾下了陡坡。張立憲組織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個個土造的爆破罐傳了上來——看著土,可里邊塞的全是高烈炸藥。然后那些玩意兒從石頭上向暗堡懸垂放下。

點燃的引信咝咝地冒著煙。

我站了起來。我已經(jīng)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藥連續(xù)不斷的轟炸。我很想做成這件事情,但又沒能做成這件事情。我只好看著死啦死啦,擔(dān)心他的腦袋。他厚顏無恥地向我笑著,以致我看起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小臟孩兒。

張立憲向他的師座敬禮,“二防已掃清。敵軍頑強,第二主力團傷亡逾半。”

虞嘯卿輕聲說:“你也太不知節(jié)省?!?/p>

“對不起。”張立憲說。

死啦死啦看著正從沙盤邊退開的我。我瞪著他,輕聲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墒歉沐e啦,他們強得能拿下南天門……只要拿我們墊?!彼览菜览矝]理我,他看著沙盤對面,因為虞嘯卿正在看著他。

虞嘯卿說:“告訴你的手下,他不是個草包!我看錯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聽見沒?那就不要說草包話?!蔽艺娴牟辉谝庥輫[卿認為我是個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死啦死啦向沙盤邊走去,瘸得比我更狠,因為他兩條腿都瘸。虞嘯卿也向沙盤邊走,一邊松開永遠不松的第一個扣子,活動著關(guān)節(jié),說:“小孩子們都玩過了,現(xiàn)在咱們。”

“小孩子都讓幾千人盡成飛煙了,現(xiàn)在咱們?!彼览菜览舱f。虞嘯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沒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夠不著也會抓上什么扔將過來。

虞嘯卿說:“我停止攻擊?!钡V构艚^不意味著放棄攻擊,攻擊部隊在與半山石齊平的第二防線上就壕為營,把它改裝為適合向上攻擊的工事。虞嘯卿不像張立憲那樣酷愛使用新鮮玩具,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東西,日軍的機槍、戰(zhàn)防炮和步炮被掉轉(zhuǎn)了射界用來重新筑巢,剛從東岸運來的點五零機槍和二十毫米自動炮瞄準了三防,連日軍丟棄的那些活動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撿起來廢物利用。南天門的三防現(xiàn)在就像被一群豪豬圍著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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