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11)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閉啥嘴?他閉嘴我們就不上啦?”

“他有個絕戶計,也許能磕下南天門——我是說也許啊——可咱們十個得在南天門上再撂下九條。他現(xiàn)在不說啦。我?guī)熞材弥鴤€啃不下的南天門沒轍啦,虞嘯卿急瘋啦。那也不說,就不說,憑什么又是我們?從東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們。驕子們上吧,這回渣子要退后啦……現(xiàn)在我很高興。沒錯,我真高興?!蔽冶M可能一臉輕松地跟郝獸醫(yī)說著,他原來是張苦瓜臉,現(xiàn)在還是張苦瓜臉。我盡可能讓自己幸災(zāi)樂禍地覺得高興,最后我成功呈現(xiàn)出來的是悻悻大于高興。

“……啥玩意兒?”老頭兒聽不大明白。

我跟他解釋:“輪到他們啦!跟咱們沒相干啦!你快可以脫了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幾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老頭兒忙搖頭,“不是。那啥,南天門打得下來?”

“我說也許??!怎么耳朵也完犢子啦?”

“……那這事……這不對??!”老頭兒在發(fā)急,急得快出汗了,犯哆嗦。

看著他我都著急,“你哆嗦啥呀?五十七歲的人就老成這樣,你還沒被他們作踐夠呀?你還有啥可以效忠的???老胳膊老腿,自愛自惜,留著回家跟兒子團圓好嗎?”

“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說話,可是……這還是不對呀!”

“你前言也搭下后語呀!我說拿炮灰團換南天門,你說日他個何樂不為!”

“我當是換不下來??!”

“……瘋啦?!”我這樣的暴喝幾乎把老頭兒嚇在那兒了,他畏縮了一下,以為他面對的是個瘋子,然后他面臨著我郁積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來走去,瘸著,跳著,走著,踢著灌木,抽打著樹枝,叫罵:“你我有過什么呀?又還有什么沒做啊?現(xiàn)在我們又是軍人啦?給你指條路,說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來鋪?——可我們離家越來越遠了呀!讓他們打去!讓他們?nèi)ゴ?!他們油光水滑的,皮膚下的油脂該耗耗了!你說話呀?你讓我說了就要說透?。≡趨擦掷锪魍?,回城里也不輝煌,還覺得欠了一屁股債!管他鮮花和流彈,全他媽的沒有方向!”

郝獸醫(yī)不說話,他坐在樹根上,把腦袋頂在樹干上。往常我早去關(guān)心他了,但是現(xiàn)在不。

我氣憤難消,說:“你說話。你說不對,該打就打,該罵就罵?!?/p>

郝獸醫(yī)搖著頭,由于他的腦袋頂在樹干上,就像是拿他的腦袋鉆樹干。

“我不是我們中間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我說,“讓炮灰團去打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龍、不辣,南天門是什么?它值這個?告訴你個秘密,地球是圓的,在轉(zhuǎn),半個地球都在打。咱們停下,管他的。南天門會轉(zhuǎn)到咱們跟前,塌掉。咱們該怎么著怎么著,回家。”

老頭兒仍然搖著頭,鉆大樹。我有點兒操心他的腦袋,那一定很痛。

我不想看他這鬼樣子,但他偏給我看這鬼樣子。我說:“你說大道理啊?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士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對吧?那是顧炎武說的,我是孟煩了!”

老頭兒嘴里念叨著:“……我是傷心死的。我早跟你說過?!?/p>

我聽不下去了,“……你大爺?shù)?!我最怕你說這屁話你就拿出這句屁話!”

“我真是傷心死的?!?/p>

“我走啦!你在這兒慢慢磨大樹傷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見那老頭子絕望地拿腦袋頂著大樹。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這一景又復(fù)現(xiàn)于我的夢境。

但是現(xiàn)在,年輕的孟煩了快氣炸了肺,盡管這種氣更多是因為心痛,但是表現(xiàn)出來時是暴烈的。我氣極了又回頭叫囂:“沒人會傷心死的!”

但是老頭子從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張紙,看著。我沒法不好奇,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開玩笑送他的字。老頭子先看了我爹寫的那面,又看我寫的那面,念:“……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p>

我沖他叫:“你別看那邊!你這人不經(jīng)逗???”

但郝獸醫(yī)就翻過來看著我寫的那面:初從文,三年不中;后習武,校場發(fā)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y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開玩笑的!”我嚷嚷。

老頭兒跟沒有聽到似的,“這寫的就是我呀。”

“這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做什么也都沒用的人!”

郝老頭兒頭頂著樹,聲音傳出來甕聲甕氣的很怪,“我已經(jīng)這樣了,這輩子啥也沒做成。你們還要這樣嗎?”

這更讓我生氣,“我們在還我們祖上欠的債!我們吃了很多很多的虧!沒便宜輪到我們占!記得康丫嗎?他永遠在跟人要不要的東西,因為他知道沒更多的便宜給他占!我們只是在保除了我們沒人稀罕的小命!”

“……康丫說他看不清?!崩项^兒喃喃自語。

“你看清啦?——神仙!”

“……我是傷心死的。”

“雷劈了你吧!沒人會傷心死的!” 我憤怒地走開了。

郝獸醫(yī)沒說話,仍然將他的頭抵在樹上。我本想松松心卻碰上這么大個疙瘩,現(xiàn)在只想離他遠點兒。我回頭又瞪了瞪他,他還是紋絲不動。然后我聽見了來自對岸的炮彈出膛聲。我回頭,愣了半秒鐘,認為它一定不是沖我們來的,但是那迅速變成一種在我們頭頂?shù)目罩心雺嚎諝獾穆曇?。沒錯,它就是沖我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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