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看著死啦死啦,“又給你團(tuán)送來一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了?!?/p>
死啦死啦說:“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個地方?!澳愀嬖V我怎么打。”他說。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shí)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怒意。
“……我的軍醫(y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彼览菜览舱f。
虞嘯卿問:“什么時候回來?”
“……也許不回來?!?/p>
我跟隨著我的團(tuán)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里跪著空氣,他的手下環(huán)護(hù)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yī)做醫(yī)療站的草棚里整理他的尸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員癡呆地看著他。一床發(fā)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y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jìn)去。
迷龍?jiān)诙癸灥膸椭略谂锿庾隽艘桓北∑す撞?,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里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兒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tuán)座主持,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我的團(tuán)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diǎn)上,他只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yī)連板抬放進(jìn)棺材里,看著那個白色的軀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jīng)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了下去:少尉軍醫(yī)郝西川之墓,陜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兒搞了把冥紙,迎風(fēng)一撒,他不撒還好,他一撒實(shí)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也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個活著的人心里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邊,一聲不吭,玩兒命地?fù)现约旱念^發(fā),撓得頭皮屑滿天飛舞。
郝老頭兒也許該料理好自己的喪事再去,他是我們中間殯葬經(jīng)驗(yàn)最豐富的人。我發(fā)誓我們都想把自己分內(nèi)的事做好,可最后做得越來越糟。我們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經(jīng)驗(yàn)。
喪門星說:“人來了?!彼囊馑际怯輫[卿一行已經(jīng)下山,正走過我們視野中的空地。
虞嘯卿步子很僵直,兩條腿像是彎不過來,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幾個瘸著的手下攙著。他們走得很悲憤、冷峻,目不斜視,像在寒江邊冰凍了整個晚上的丹頂鶴。
迷龍只好把笑悶在嗓子里,“……那孫子,一直跪著嗎?”
我同樣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來?!?/p>
克虜伯咂嘴,“三個多鐘頭哎。乖乖隆里個咚?!?/p>
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fù)现^,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腦花給撓出來了。虞嘯卿們迅速上了他們的座車,但虞嘯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著,扶著槍架。唐基坐在張立憲旁邊的副駕駛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來——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師座!”他大叫。
虞嘯卿回頭,瞇縫著眼瞧著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況虞嘯卿不折不扣是個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只手從口袋里拿了出來,然后揮了一下,他手里的玩意兒劃著拋物線向虞嘯卿的吉普車飛了過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殺傷型手榴彈,肯定就是幾天前他從迷龍手里下的那枚。
準(zhǔn)得要命。當(dāng)?shù)囊宦?,那玩意兒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砸在吉普車的后廂里,從椅背上彈到椅墊上,又從椅墊上彈到虞嘯卿腳下,在他腳下滴溜溜地打轉(zhuǎn)。一秒鐘的啞然,然后那個小車隊(duì)上的人轟的一下作鳥獸散。和虞嘯卿不坐一輛車的何書光們猛翻下車,藏在了車身之后;和虞嘯卿同車的唐基以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翻身下來,他老精得很,一頭扎到了車下。張立憲為自己找的是車頭位置,但他剛藏好又跑了回來,想把他的師座撲倒。
他的師座一直冷冰冰地看著那枚手榴彈在腳底下打轉(zhuǎn),隨手把張立憲甩開,說:“別出洋相。”然后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枚沒拉弦的手榴彈,對著死啦死啦摔了過來。死啦死啦沒怎么丟臉,伸手接住。
虞嘯卿問:“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說:“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p>
虞嘯卿嘴角都沒動,可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有半個笑容,“你何不再來一次?”
“不敢?!彼览菜览沧焐线@么說,可他還真就把那枚手榴彈給扔回去了。這回虞嘯卿有預(yù)備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車,走過來,順便把手榴彈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兒?”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們在山下的臨時住處,虞嘯卿一馬當(dāng)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著手榴彈礙事,隨手又甩給了我,我連忙緊緊握住保險(xiǎn)夾——那玩意兒被迷龍整,再被他們當(dāng)棒球扔,保險(xiǎn)銷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松了。
我們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看著。虞嘯卿先進(jìn)了那間屋,然后死啦死啦進(jìn)去。虞嘯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們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譯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把唐基從車下扶起來。
再出現(xiàn)在門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嘯卿,“中尉,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