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王大夫(4)

推拿 作者:畢飛宇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么也不該學推拿的??腿苏媸鞘裁礃拥亩加?,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边@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么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币粋€鐘之后,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里禁得起日復一日?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芭尽钡鼐褪且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jīng)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干什么?這關你什么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fā)財,恨不能一夜暴富。可這年頭錢再怎么發(fā)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么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fā)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xiàn)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里揣,只能說你呆。”為什么不試一試?為什么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鉆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里逃脫出來的。如果逃了,他的損失并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么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節(jié)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虧。他在等。發(fā)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奶奶的熊。你奶奶個頭。股市怎么就瘋成這樣了的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王大夫側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王大夫從收音機里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xiàn)在看起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給逼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后面,一定還有一只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只“看不見的手”和那兩只“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只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關節(jié)。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余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哩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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