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第一堂心理輔導課竟然被投訴了。

沈小燕給足了知安面子，沒有按常規(guī)把投訴交給專門的督察去解決，也沒有驚動知安的直接上司團隊服務部的領導，甚至沒在辦公室以公事公辦的形式來與知安談。她用午飯后的那點兒時間約知安到公司樓下的咖啡廳喝咖啡，在緩緩的音樂和濃濃的咖啡香里，把投訴信交給了知安。

投訴信是那天喝到苦水的古秘之外的另一位男士寫的，他客觀敘述了當天的情景，認為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極大傷害：

這些天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有嘲弄，有不屑，有好奇，仿佛我身上已經烙上恥辱的標識。做這場輔導之前，我從不認為我的心理有任何問題，我堅強堅韌，自信樂觀，然而經過了你們純屬游戲、毫無科學、毫不負責的心理輔導，我的內心從此蒙上陰影，你們所謂的心理輔導難道就是如此捉弄人、傷害人？我要求丁知安老師跟我道歉，當著所有參加者的面向我正式道歉，承認你們的心理輔導只是一個無聊的游戲。否則，我將通過一切手段來捍衛(wèi)我的權力。

“我認真看了你做輔導的錄像帶，從同仁的角度，我對你的輔導表示由衷的欣賞。30位被輔導者中有28位收到良好效果，成效率是驚人的。但從心之門的管理者角度，我必須指出你的行為是嚴重違規(guī)的，你幾乎沒用我們的統(tǒng)一教案。如果你用我們的統(tǒng)一教案，成效率不會如此高，但起碼你不會被投訴?！鄙蛐⊙嗤?，眼神很溫和，語氣卻不失嚴肅。

知安沒料到機構會派人對自己的輔導課錄像，那種尷尬，感覺就像夢里作弊被當場捉住。盡管從小學到大學，她從沒作過弊，但親眼目睹過不少同學作弊，每一次她都替他們擔心和難堪，以致在夢里總是夢見自己作弊被當場逮住，難堪難受之至，醒來臉還會發(fā)燙。

知安在得知輔導對象來自同一家單位時，就決定放棄機構的統(tǒng)一教案。她認為這套敞開心扉的教案，只適合互相陌生的學員。

機構統(tǒng)一的教案很簡單，是傳統(tǒng)的三段論，輔導老師先讓學員倒垃圾，然后把垃圾分類進行分析，最后是勵志式的鼓勵。知安覺得這套教案最大的問題是，學員倒的垃圾并不一定是心里最真實、最沉重的垃圾，因而成效值得懷疑。知安輔導的這30位學員都來自同一家銀行，互相認識，有的還是競爭對手，他們怎么可能當著面互相傾倒情緒垃圾？知安曾經跟部門領導指出教案的缺陷，問可否不用這套教案。部門主任承認這套教案來源西方，和中國國情，尤其中國錯綜復雜的單位文化，有一些不協(xié)調的地方，但他對知安不用這套教案的提議未置可否。

沈小燕聽了知安的陳述后問道：“你以為只有你發(fā)現(xiàn)這套教案有缺陷？”

知安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丁知安，我真沒想到你如此聰慧，卻又如此單純。我告訴你，這套教案百分之百有缺陷，但為什么我們一直沿用？因為它有無可取代的優(yōu)越性，那就是和諧與安全?；ハ嗾J識的人為什么不能互倒垃圾，正因為見證了彼此的垃圾，大家的情感才會貼得更近，關系才更和諧。當然，只有傻子才會在這種場合倒真垃圾。出錢做輔導的單位領導也大多明白，所謂的心理輔導不過是一種時尚的福利，讓員工在這場時尚的福利中更和諧，以及對單位心生感恩之心，他們付的錢就值了。就這么簡單。至于那些真正看重心理健康的人士，則讓他自己花錢來心之門做療程。團隊輔導這種大鍋飯收費低廉，只能做類似撓癢癢、點到為止的心理按摩，怎么可能提供個性化的專業(yè)服務？”沈小燕一口氣說得太多，說完就端起杯子咕咕喝水。

“但是，我們的職業(yè)不是像醫(yī)生一樣治病救人嗎？我們做心理輔導，不是要幫助學員清掃出內心真正的垃圾、恢復心靈的清潔與健康嗎？如此敷衍了事地撓癢癢，對學員的心靈健康毫無幫助，對心理輔導本身也是一種褻瀆，這不有違我們的職業(yè)操守嗎？”知安眉頭緊皺，連聲質問。

沈小燕搖了搖頭，感慨道：“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跟我談職業(yè)操守。實屬難得。但我還是要提醒你，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社會，談任何問題首先要考慮的，應該是物質基礎。我們心之門心靈服務機構的理想，也是希望更多人能分享心靈健康的愉悅，但我們首要任務是生存和發(fā)展，所以我們大力推廣團隊輔導和咨詢。好了，價值觀的問題我們今天不討論，先處理這個投訴，你有什么想法？”

知安又看一遍投訴信，想了想說：“我覺得他的投訴信帶著很重的情緒，不一定是內心的真實想法。我先聯(lián)系他，和他交流一下，如果他仍然覺得我傷害了他，那我就向他道歉?！?/p>

“如果他堅持要你當著所有參加者的面道歉怎么辦？”

“我會讓他相信我并沒有傷害他，如果他堅持當眾道歉那就道歉吧，只是這樣對他脆弱的心靈更不好。我會跟他說明的?！?/p>

“不行，我們的底線是絕對不能當眾道歉。當眾道歉，心之門今后還怎么做？你去和他交涉，最好私了，給點兒錢都可以。如果他繼續(xù)鬧，我再來想其他辦法，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把事情鬧大?！?/p>

和沈小燕一分開，知安立即撥打了段志勇的電話。在她心里，段志勇是情人，也是導師，她對他，有依戀，更有尊重。開心或者煩惱，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請他分享、分擔。

段志勇是知名教授，課多，會多，社會活動也多，很多時候都不方便接電話。知安體諒他，和他的聯(lián)系除了每周雷打不動的約會，平時多是發(fā)短信。段志勇也很體貼，兩人確定了關系后，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和睡覺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給知安發(fā)短信，匯報行蹤，表達想念。至于知安給他的短信，從來都是每條必回，遇到上課、開會關機，一開機就加倍回。他對此的表白很讓知安感動：“成年人的愛首先是安心，讓對方真正安心，我們不必也不大可能時刻膠在一起，但我會讓你任何時候都能輕易找到我。”

段志勇的電話關機，知安猜他可能在上課，一想這會還不是上課時間，就想他可能在開會，可午休時間開會的可能性也不大呀！總之是有事，或者昨天忘了充電。知安幫他找了理由，就給他發(fā)短信：有急事，請速電話聯(lián)系。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段志勇沒回電話，也沒回短信，知安有些著急了，這在他們的交往中是絕無僅有的事。他不會出什么事吧？知安不停地打他的手機，一直是電腦的聲音在說，該用戶已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