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輕易地舉下去?!赌υX婆羅多》中的精子總是被保存、傳送、再利用。有天夜里,圣母瑪利亞在伽蘭達為一個西班牙農夫換掉斷腿:這已然是移植手術。有多少無性繁殖,多少男性死后精子再生?有多少傳說中的怪獸——羊頭、蛇尾,獅爪,本以為消失在遠方的云端,卻一再現(xiàn)身于實驗室的夢想之中?
艾柯?《摩訶婆羅多》的作者們沒有預見未來。只不過,當下實現(xiàn)了從前人類的夢想。你講得完全正確。比如說,我們仿佛正在把青春之泉變成現(xiàn)實。人類越來越長壽,并且有能力以某種不合乎習慣的方式結束生命。
卡里埃爾?五十年以后,我們都將成為仿生人。比如說,安貝托,我現(xiàn)在就是用人工的眼睛看著你。三年前我動過一次晶體手術,因為發(fā)現(xiàn)了白內障,我生平第一次用不著戴眼鏡。手術結果可以保障五十年!如今,我的眼睛狀況好得像中了魔法,但有個膝蓋又不聽話了。還有一次補形手術等著我。至少一次。
托納克?未來不可預見。當下進入了某種持續(xù)的變化之中。從前已然退避,原本它還被視為參照和慰藉的基礎。我們是不是該談談非持久性?
卡里埃爾?未來與過去無關,也同樣與當下無關。飛機制造者們正在造的飛機預計二十年后完工,但煤油作為設計使用的燃料可能到那時已不存在。真正令我震驚的在于當下的完全消失。我們從未如此著魔于仿古風尚。過去在全速追趕著我們,很快我們就要服從于前一季度的時尚。未來永遠不確定,當下卻漸漸在縮短和退避。
艾柯?說到追趕我們的過去,我在電腦上裝了全世界最好的電臺,收藏了四十多個懷舊音樂頻道。除了有幾個美國電臺推出“1920—1930年風”的節(jié)目以外,其他所有電臺都致力于關注1990年代,這已然被視為很早以前。最近有個民意調查把昆汀·塔倫蒂諾評為史上最優(yōu)秀的導演。被詢問的人們顯然沒有想到愛森斯坦、福特、威爾斯或卡普拉等人。這類民意調查的缺陷就在于此。七十年代,我寫過一本關于如何做大學論文的書,這本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我在書中給出了各種建議,其中第一個建議就是永遠不要選擇當代課題。否則參考書目要么不全,要么根本靠不住。我建議總是選擇一個古典課題。然而,如今大多數(shù)論文都在研究當代問題。我收到過無數(shù)研究我的作品的博士論文!真是瘋狂!一篇博士論文怎么能以一個還活著的家伙為題目呢?
卡里埃爾?如果說我們的記憶過于短暫,那恰恰因為,這剛剛消逝的過去在催促、驅趕、打亂現(xiàn)在,朝向一個化身為巨大問號的未來。也許已經是感嘆號了?,F(xiàn)在去了哪里?我們正在活著的這個美妙瞬間,卻被不計其數(shù)的密謀者試圖從我們身上奪走。有時候,在鄉(xiāng)下,我一邊聽著教堂的鐘聲一邊度過這些時刻。教堂的鐘在每個小時安靜地敲響一聲“拉”,那聲響讓我們回歸自己?!把?,現(xiàn)在才五點……”我和你一樣經常旅行,迷失在時間的走廊里,在時差之中,越來越需要與這個不再可企及的現(xiàn)在重建聯(lián)系。否則,我會以為自己迷了路,甚至已然死去。
艾柯?你所說的現(xiàn)在的消失,不僅因為從前持續(xù)三十年的時尚如今只持續(xù)三天。這同樣與我們講到的事物的過時有關。從前,你花幾個月時間學騎自行車,一旦學會,這就成了一件終生有效的家當。如今,你花兩星期學用一個新的電腦程序,等你漸漸能操作時,新的程序又出現(xiàn)了,強制一般。因此,這不是集體記憶的喪失。在我看來,這更像是現(xiàn)在的不穩(wěn)定。我們不再活在一個平和的現(xiàn)在之中,我們只是在沒完沒了地為未來努力做準備。
卡里埃爾?我們處于運動、變化、更新和短暫即逝之中,矛盾的是,正如剛才所說的,我們的時代卻是一個越來越長壽的時代。我們的祖父母的一生顯然要比我們的短暫,但他們始終處于恒久的現(xiàn)在之中。我叔叔的祖父從前是個鄉(xiāng)下業(yè)主,他在每年的1月1日為來年理賬。前一年的賬目基本預示了下一年的狀況。什么也沒有改變。
艾柯?從前我們準備“終考”,它為某個漫長的學習階段畫上句號:在意大利叫“成年考”,在德國叫“高考”,在法國叫“畢業(yè)會考”。在此之后,除了那些上大學的精英們,人們再也不需要學習。那時的世界不會改變。你學到的東西可以使用一輩子,甚至還可以教給你的孩子們。人們到了十八或二十歲就在認知層面上進入退休狀態(tài)。在我們今天,一個公司職員為了避免丟掉工作,必須沒完沒了地更新知識。這些重大畢業(yè)考試所具有的過渡儀式的象征意義,如今蕩然無存。
卡里埃爾?你所說的情況同樣適用于醫(yī)生。從前他們畢業(yè)時帶著的家當,可以用到職業(yè)生涯結束。你說人人被迫進行無休止的學習,這也同樣適用于那些所謂的“退休者”。如今有多少老年人被迫學電腦呵?他們在工作時期顯然不可能具備這種知識。我們被判處為永恒的學徒,正如《櫻桃園》中的特洛非莫夫。歸根到底,這也許是好事。在我們稱作原始的那個沒有變化的世界里,老人掌權,因為是他們把知識傳授給后代。當世界進入永恒的運動之中時,孩子們反過來教會父母使用電子產品。而他們的后代又將教給他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