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在一扇掛著縱的橫的灰塵團(tuán)的門縫旁邊,遇見泊著一艘染滿很重鐵銹的肥個子浴缸,我很有禮貌地對它道了午安。那樣以后,我遇見的是一道拱門(拱門的形狀,即是一種一磅重的方面包的橫切面)。拱門的外面是長廊(長廊的墻上如果掛一幅土耳其掛氈一定最好看)。長廊的末端是面天的橋道(橋道即是架空的道路)。橋道下面是天井(天井即是露天的院落)。天井里有樹(一棵是番石榴,另外一棵不是番石榴)。樹上的枝葉正在細(xì)心地剪裁由日光白描好的紙樣,打算糊在地面花磚格子的鼻子上(番石榴花的香味會留在鼻子上)。
后來,我遇見鳥,全部是麻雀,正在天臺的水箱蓋邊緣上比賽兩腳跳。不時,它們就把自家的羽翼伸展兩下,這樣做,乃可以和斑點的衣裳竹,以及斜紋砂質(zhì)闊口徑的花盆聚在一起,調(diào)整一下顏色的秩序。
我于是對荷花們點我的頭。
——回去告訴母親
荷花們說。
母親什么也沒有說。
這是一個星期天。星期天和星期任何天一樣,循例會發(fā)生各式各樣的事,有的甚新鮮,有的仍然極為古老。這天,發(fā)生的是一件古老的事。這天一早,母親的眼睛已經(jīng)紅得像番茄,且腫成南瓜模樣。在她旁邊,圍立著或七或八個婦人,一起遞出肥瘦長短不一,亦左右不一的,白手,從各個方向伸前來,扶協(xié)著她。她們各穿黑色的長袍,所以,她們的手才顯著地白了起來。不過,其中偶然也有一兩只手,紅艷些指甲色。這群穿黑袍的人,除了雙手顯得異常鮮明外,比較特別的,是她們亦都露出一個個可被識別易于辨認(rèn)的頭臉。
平時,此群頭臉喜歡躲在家里的照片本子里。那本子,新的時候是扁的,現(xiàn)在卻幾幾乎變作了橄欖球,若是不小心拿出來看,會從里邊掉出一堆臉來:有的臉會在吃餅的節(jié)日,和圓月一起出現(xiàn)一個傍晚,又或是在橙只與酒瓶、糖罐和甜食互相傳遞的新年,出現(xiàn)在紅封包的背后。這天卻是例外地一起出現(xiàn)了,又一齊穿了看來不差其實絕不適體的黑袍,伸出兩只白了起來的手,同時展晃在母親的身前身后,且正小心翼翼著哩。
在我對面,站立著另外的一列黑袍,在那些黑布的篷頂上,有三張奇異的臉,一律如蓮藕。有一張臉(悲嘆介)正在努力詮釋臉后的感情,所以,眼睛已經(jīng)閉了起來,左眉毛和右眉毛貼得緊之又緊。另一張臉(凄愴介)也不知是上面的嘴巴還是鼻子,在調(diào)節(jié)著空氣。還有一張臉(苦楚介)只讓別人看得見兩只紅了的耳朵,因為其他的臉的部分,包括了眼鏡在內(nèi),恰恰都給一條藍(lán)底子印著小白花朵的手帕蓋住了。在這三張臉的旁邊,遠(yuǎn)一點的場所,站著我姨悠悠獨個子。后來,我看清楚一點,才曉得她身邊還站著我妹阿髪。我姨悠悠站成一個垂頭喪氣的稻草人的姿態(tài),站在一堆石頭上。她閉著嘴巴,閉得很是緊。我妹阿髪捉住她長袍的一邊衩,把頭埋進(jìn)衣褶里。偶然,她會露出額角和項頸,如一頭松鼠。她手里握著的紙巾,已經(jīng)捏成了破絮的光景,不時按在嘴巴上,過一陣,又按在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