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這天晚上，月萍失眠了，翻來復(fù)去睡不著。頭明睡著了，又是一連串的噩夢。忽地娘上吊了，忽地爹偷東西叫人逮住狠打，忽地又與大夯交歡，還是在那蘆葦塘里。他是那么猛，那么有力。她緊緊摟著他迎合著，盡情地享受著那男歡女愛飄飄欲仙的愉悅，幸福地呻吟著。突然，丁步堂推門進來，拿著鞭子兇狠地抽打她。她嚇得叫了一聲，猛地醒了。見屋里黑洞洞的，那顆痙攣的心咚咚跳個不停……

她慢慢睜開那驚恐的眼睛，屋里依然黑洞洞的。兒子就酣睡在身邊，她依然感到那么孤獨。夢境把她帶到那遙遠(yuǎn)的年代，那值得回味的生活。然而，這暫短的甜蜜是那么朦朧，那么遙遠(yuǎn)。她輕聲嘆口氣，這是命，命里沒有別強求。她忽地恨起爹來。爹只知迷迷瞪瞪地胡吃悶睡，根本不知道過日子，把個家折騰得一無所有，把她也賣給丁家換了酒肉。忽地又恨起娘來，你不想活了，把脖子往繩套上一掛就走了，咋不把我也帶走，讓我受這沒完沒了的罪！

飄忽不定的思緒趕走了她的睡意，便點上燈端詳起小平安來。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惟一的親人。是這孩子伴她度過了一個個難熬的日夜，給她那孤寂的生活帶來了樂趣，給了她活下來的勇氣。她與這個小生命相依為命，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孩子在酣睡著，兩眼緊閉，鼻翼在均勻地翕動著。她瞅著兒子那圓圓的小臉，大大的眼睛，寬大的嘴巴和乍撒的兩只大耳朵，越看越像大夯。她對這孩子傾注了全部心血，決心把他拉扯大。這是對大夯最大的報償。想到這里，她親吻起熟睡的孩子，從額頭、眼睛、嘴、鼻子到耳朵，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親吻著，輕輕的，生怕把孩子弄醒。親著親著，眼淚就撲簌簌滾落下來。她可憐這孩子生不逢時，生不逢門，土改時跟著丁步堂也被劃成了地主成分。這就像掉進了萬丈深淵里，黑暗的日子沒有了盡頭。她雖跟丁步堂離了婚，自己和孩子背的成分卻改不了，這個黑鍋要背一輩子?？蓱z的孩子也要跟著她苦受苦熬，多會兒才是頭呢？有時她想去找大夯，告訴他這孩子是他的，不知為啥她總鼓不起勇氣。

在石老大急著給大夯定親的那些日子，她怕大夯因牽掛她分心，故意躲著他，可心里又不愿叫大夯娶別人。她知道大夯心里裝的是她，對說媳婦的事不打攏兒。后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聽說橋頭村一個閨女在追他，一　打聽覺著這個閨女不錯，盼著他倆能成。不知為啥卻娶了碼頭鎮(zhèn)這個小俊。她見小俊成天涂脂抹粉、描眼畫眉的樣子，就覺得跟大夯過不到一塊兒，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惆悵和悲哀。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李月萍去看小俊，盡管處處加著小心，韓天壽還是知道了。他覺得月萍這次去石家，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是去看小俊和孩子，其實是去看大夯。兩人舊情不斷，仍在暗渡陳倉。想到這兒，韓天壽就醋意大發(fā)，妒火中燒。石大夯好福氣啊，家里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媳婦，外面還有月萍和春秀兩個相好的，看樣子都跟他挺鐵。大夯吃著盆里占著碗里，可自己的盆碗?yún)s丟得一干二凈。土改前，他在村里也有幾個相好的。那時手頭寬裕，今天給這個扯塊布料，明天給那個買副鐲子，花錢不多，倒挺討女人喜歡。自打媳婦一死，家一下子敗了，也沒錢再給她們買這買那了，這些相好的也都跟他疏遠(yuǎn)了。他罵這些女人眼窩子淺 ，勢利眼。然而，你不出血，誰肯脫褲子跟你睡覺呀！他早就喜歡月萍，一直打她的主意，覺得她是單身女人，咋會熬得住？不料她總是那么正經(jīng)，對他冷得像塊冰。后來，他見李碾子娶了何春秀，覺著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傻小子哪配娶這么好的媳婦？于是又在何春秀身上打主意。春秀當(dāng)了干部，按說機會不少，別看她說話辦事大大咧咧，一百個不在乎，在男人面前卻一身正氣。他雖多次起歹心，卻總不得手。但他不甘心，在等待著機會……

34

東堤下村高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戰(zhàn)勝春旱，迎來小麥大豐收。黑龍河兩岸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在微風(fēng)吹拂下蕩著波浪，到處充溢著沁人肺腑的麥香，田野里不時傳來陣陣歌聲：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反動派被打倒，

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全國人民大團結(jié)，

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shè)高潮，建設(shè)高潮。

共產(chǎn)黨好，共產(chǎn)黨好，

共產(chǎn)黨是人民的好領(lǐng)導(dǎo)。

說得到，做得到，

全心全意為著人民立功勞。

堅決跟著共產(chǎn)黨，

要把那社會主義建設(shè)好，建設(shè)好……

為了做到豐產(chǎn)豐收，縣委召開緊急會議，要求縣、區(qū)干部傾巢而出，分別到各社去幫助“三夏”。

楊旭在麥?zhǔn)涨熬偷綎|堤下村來了。他雖然提拔到縣里當(dāng)了農(nóng)工部長，可這里依然是他抓的點，成績?nèi)憩F(xiàn)在麥?zhǔn)丈?。?jīng)過各社聯(lián)合評產(chǎn)，橋頭村農(nóng)業(yè)社平均畝產(chǎn)二百八十六斤，位居五區(qū)第一。東堤下村農(nóng)業(yè)社因有一百五十多畝河灘地拉了后腿，平均畝產(chǎn)二百八十五斤，一斤之差屈居全區(qū)第二。楊旭那爭強好勝的虛榮心沒能得到滿足，臉上有些掛不住，抱怨有人嫉妒東堤下村，評得不公道，讓評委們推倒重評。石大夯卻一個勁兒地嚷嚷，說他們社的產(chǎn)量評估高了。楊旭批評他：“你們村是全縣第一個高級社，怎么能落在其他社后頭！看問題要用政治眼光，時刻都要注意政治影響，它關(guān)系到過渡時期的總路線貫徹得好不好！”既然領(lǐng)導(dǎo)把問題提到了這個高度，評產(chǎn)的人們當(dāng)然知道該怎么做了。再評的結(jié)果，東堤下村理所當(dāng)然地超過了橋頭村，平均每畝高出五斤。人們意味深長地伸出大拇指，沖大夯說：“楊部長蹲的點，就應(yīng)該是第一嘛！”大夯知道，這個第一要付出什么代價，他有苦難言，只是搖頭苦笑。

開鐮的頭一天，楊旭召開包括各生產(chǎn)隊長在內(nèi)的社委擴大會議，反復(fù)強調(diào)了兩個問題：一是勞力發(fā)動要充分。蠶老一時，麥?zhǔn)煲簧危仨毻怀鲆粋€“搶”字，做到搶收搶打；二是要精收細(xì)打，顆粒歸倉。為保證這兩點意見的落實，他要求各生產(chǎn)隊晚上開一次由全體社員參加的動員會。同時，成立了巡回檢查組，并制定了相應(yīng)的獎罰措施。

翌日，天剛麻麻亮，東堤下村各生產(chǎn)隊的鐘就相繼敲響了。隨著清脆的鐘聲，社員們迅速到指定地點集合。大夯所在的一隊，沒一袋煙的工夫就集合齊了。隊長老鼠四把手一揮，說聲“走”，社員們就拿著鐮刀向麥田進發(fā)了。到了地頭，麻利地分好壟，人們塌下身子，就爭先恐后地割起來，只聽見“嚓嚓”的割麥聲。

楊旭也參加了割麥。他肩上搭塊兒毛巾，把腰貓下去，鐮刀便在他手里飛舞起來。他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咻咻，也不敢直腰歇歇，更不敢停下來抽煙。盡管這樣，還是落在了后邊。

石大夯知道他爭強好勝，回頭故意向他招呼：“楊部長，加油啊！”

社員們也跟著起哄：“楊部長，你可落后了！”

楊旭暗暗在手上吐口唾沫，一拱勁就趕上去了。

社員們這樣你追我趕地比賽著，進度確實很快。太陽從地平線上冒出來的時候，就割完了一大方。老鼠四與大夯商量：“歇歇吧，喘口氣再挪地塊?！贝蠛槐阆蛉藗冋泻簦骸霸诘仡^上歇會兒，抽袋煙，緩緩勁再干?！?/p>

盡管楊旭也是農(nóng)民出身，又一直在基層工作，經(jīng)常下鄉(xiāng)與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也不如成天在地里摸爬滾打的莊稼人。他捶捶累得發(fā)酸的腰，在地頭上一坐，感慨地說：“看來不鍛煉是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