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道門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門打開后,走出了二姨媽。姐立刻閉嘴不語了。自從那次因姐的同學而起的沖突之后,姐和二姨媽幾乎不怎么說話。這天的二姨媽打扮過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穿了一條棕色的紗制短旗袍,稍加修飾的二姨媽在夏晚的燈影里顯得比她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二姨媽環(huán)視屋內(nèi),嘴里囁嚅著,神色有些怪異。她往前跨了一步,這時我們看到她身后的灰屋子里閃出了一個笑呵呵的男人。這個男人滿臉皺紋,頭發(fā)卻染得烏黑。
我見過這個壯實的男人好幾次,他是針灸師,據(jù)他自己說,出身中醫(yī)世家的他,徒弟遍及海內(nèi)外。針灸師隨身帶著一個小小的鋁盒子,里面放著若干銀針,只要一有機會,針灸師就會拿出他的寶貝玩藝兒,主動熱情地要給別人扎針。針灸師是中國針灸的狂熱信徒,他對針灸的推崇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他說神奇的針灸可以包治百病,他無數(shù)次妙手回春,將一些大人物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我領教過針灸師的技藝。那次我中耳炎發(fā)作,躺在床上痛苦呻吟。二姨媽把針灸師請來了。
他拿出小盒子,在我腦袋上手臂上扎滿了銀針,使我變成了一只大刺猬。幾分鐘后,疼痛感似乎真的減輕了,二姨媽見我停止了呻吟,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而喜形于色的針灸師呢,則坐在邊上蹺腿抽煙,噴云吐霧,那神情好像是說:怎么樣,這下你該放心我了吧。但當針灸師拔走了那些銀針,沒過多久,我又開始了呻吟,呻吟聲還比以前大了許多。
把針灸師帶到二姨媽那間灰矮房來的人是三姨媽的兒子。三姨媽的兒子據(jù)說是針灸師的關門弟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能夠光顧二姨媽家的男人少而又少。而頻頻地像不速之客總突然出現(xiàn)在二姨媽面前的男人就是三姨媽的兒子。他能說會道,外號“天公神仙”,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他一來,就手腳勤快地幫二姨媽干這干那的,嘴里是二姨媽長二姨媽短,顯出百般的殷勤。但二姨媽似乎并不喜歡她的這個外甥,她像個出色的外交官,永遠是一副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的表情。
遙遠的歲月里,有一個場面是難忘的,那一天我正在玩耍,看見紅樓房前,二姨媽和“天公神仙”撕扭在一塊,二姨媽彎下身子,拼命捂住腰部的一串鑰匙;“天公神仙”則紅著臉,奮力要去搶奪那串鑰匙,嘴里還不停地嘟噥著:讓我進去參觀一下不行么,就看一眼不行么。我覺得,那時候的二姨媽真像寧死不屈的劉胡蘭,她擁有鋼鐵般的意志,就是不向“天公神仙”打開紅樓房那扇油漆光亮的木門。
“天公神仙”后來是急了,狗急了也會跳墻,他太沒面子了,尤其是當著我這個表弟的面,他臉上的青筋暴突,終于說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話: “我走過三江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你以為我一次次往你這兒跑,給你做牛做馬,沒事干啊!我忙著哩,事情多著哩,我來討好你,像兒子一樣地孝順你,是看你孤苦伶仃沒后代,既是做兒子的就不能看看自己的家嗎?”
二姨媽的表情一下凝固了,她捋了捋散亂的頭發(fā),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以下的話: “你以后盡管忙你的事情,我不用你來可憐。我就是躺在床上要死了,也不會認你做兒子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