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jìn)修完了從公社衛(wèi)生院回來的那一天，大隊正在合作醫(yī)療站門前的場子上開批斗會，斗萬人壽和裘二海。我過去一看，急了，趕緊說：“搞錯了，搞錯了，斗我爹還可以理解，怎么可以斗隊革會主任呢?！睕]有人理睬我，只有萬小三子一邊啃著山芋莖，一邊在大人的腿縫里鉆來鉆去。后來他鉆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拉住了他，說：“萬萬斤，萬萬斤，他們怎么可以斗裘主任？”平時很少有人喊萬小三子的大名，萬小三子乍一聽到有人喊萬萬斤，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嘎嘣嘎嘣地咬了幾口山芋莖后才想起來自己是叫萬萬斤。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告訴我：“早就換主任了，現(xiàn)在裘二海不是主任了。”我還是不解，問他：“可是，可是，斗他們什么呢？”萬小三子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問他們大人了?！?br>　　
　　旁邊有一個大人說：“萬人壽用糖衣炮彈打中了裘二海。”萬全林正在前面揭發(fā)萬人壽和裘二海，他說：“萬人壽說，不以我喜，不以你悲——”萬人壽說：“錯，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比f全林說：“我不管的，反正是你說的，你說不要因為別人開心你就開心，不要因為別人不開心你就不開心，是不是，是不是？”萬人壽皺了皺眉頭，說：“你的理解，稍有些偏差，但也大差不差，基本上是對了。”萬全林說：“那是當(dāng)然，我們革命群眾開心的時候，你怎么會開心，我們革命群眾不開心的時候你就最開心了?！毙氯蔚年牳飼魅稳f繼忠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要反對。毛主席還教導(dǎo)我們說，革命群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贝蠹遗浜先f繼忠喊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萬人壽！”萬繼忠朝大家擺了擺手說：“萬人壽是封建余孽，就喊打倒封建余孽，別亂喊。”萬人壽說：“還是萬主任政策掌握得好?！?br>　　
　　其實那天斗的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人叫胡師娘，她年紀(jì)雖然不大，大概才跟我差不多，但是她搞迷信活動已經(jīng)有好些年了，她七歲就會跳大仙。當(dāng)然，比起我來她還稍差一點(diǎn)，我三歲就有鬼眼了。那天他們把胡師娘揪來和我爹和裘二海站在一起斗，我爹硬是不同意，堅決不肯與她為伍。我爹耍賴說，讓我和她站在一起？我不參加了。胡師娘嘲笑我爹，說她和我爹是半斤對八兩，烏龜對王八，她還嘲笑裘二海只有一兩輕骨頭，充其量是王八下的一個蛋。我爹更生氣了，轉(zhuǎn)過身把屁股對著斗他的人。人家沒辦法了，最后只好讓胡師娘先滾回去，下次再斗。誰也沒想到，胡師娘這一滾，竟然滾得不見了，她逃走了，逃離了后窯村，誰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當(dāng)然，許多年以后，她還會回來興風(fēng)作浪，但此是后話了。
　　
　　所以那天我在批斗會現(xiàn)場并沒有看見胡師娘，只有裘二海和我爹萬人壽并排站著。但裘二海的氣色比萬人壽差遠(yuǎn)了，他臉色灰黃，兩腿打軟，而我爹萬人壽卻面色紅潤，兩眼放光，還時不時地糾正別人的講話，以證明自己的正確。所以我竟然沒怎么心疼我爹，倒是覺得裘二海挺冤的，我端了張凳子到裘二海屁股后面，說：“裘主任，你坐下說吧?！濒枚Ｍ伦首訁s被萬繼忠一腳踢開了，裘二海一屁股坐在地上。萬繼忠說：“你倒想坐了，我還一直站著呢?！濒枚Ｕf：“我生病了?！比f繼忠說：“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裘二海說：“我肚子痛?！比f繼忠說：“我雖然不懂醫(yī)，但我會治肚子痛，只要給你肚子上一腳，你就不痛了?！?br>　　
　　一旁的萬人壽急了，趕緊說：“萬主任，你不能踢他的肚子。”萬繼忠說：“為什么？他有喜了？”萬人壽說：“他肚子痛，我已經(jīng)開藥給他服下，馬上就見好，你要是踢了他，他的肚子又痛了，還以為我下的藥不管用。”萬繼忠愣了一愣，說：“那你的意思，不能踢他的肚子，是要我踢他的頭，踢他的屁股？”萬人壽說：“頭和屁股都不能踢，你沒聽說過牽一發(fā)而動全局嗎？”萬繼忠說：“你的意思，我不能踢他？萬人壽我告訴你，不踢是不可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反動派不打是不會倒的?！比f人壽說：“你實在要踢，就踢我吧。”萬繼忠說：“你也要踢，他也要踢，誰也逃不掉?！比f人壽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應(yīng)該踢他的那一腳，也踢到我這里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