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空間遠遠沒有天地那么寬廣,一尊尊雕像沉默地佇立著,還有各種未完成的雕像也都永遠沉默不語,只有他們的眼睛以及那種藝術(shù)的氣息,能讓人窺視到他們的心靈,想像著更為久遠的一切……
已經(jīng)是深夜了,余錦菲還在她的工作室里。她左手握著鑿子,右手拿著錘子,一下一下地敲鑿著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錘子一下一下?lián)舸蛑徸?,發(fā)出叮叮的聲響,石頭的碎屑散落在地上,已經(jīng)是白花花的一片。夜深人靜,這敲鑿聲顯得單調(diào)而寂寞。這尊石刻雕像雕鑿了多久,余錦菲自己都記不清了,反正有幾年了。她握錘子的右手一次次磨起了泡,握鑿子的左手也磨出了血。這是一個男人的全身雕像,他的形象已經(jīng)從大理石中凸現(xiàn)出來。雕像中的人是一個側(cè)影,他正回過頭來,一雙眼睛不知在看著什么地方,臉上的表情還不清晰,衣著也模模糊糊,只是背上好像有一個像背包一樣的東西突出在外面。余錦菲累了,握著錘子和鑿子的手放了下來。她默默地面對著這塊石頭,覺得雙手僵硬了,思想也仿佛僵硬著。早在幾年前,雕塑家協(xié)會就決定為她舉辦一次個人雕塑作品展,后來決定,就定在這年的下半年。這樣一個作品展仿佛在她心里壓上了一座山。她夜以繼日地工作,很想在展覽開幕之前把這尊雕像做好,因為這是她最重要的作品。可是在創(chuàng)作中,她的想法卻在不斷地改變,原先畫好的草稿一次次修改,原先順暢的流水好像突然遇到一個急彎,本該迅速地轉(zhuǎn)過來,然而卻怎么也轉(zhuǎn)不過來……
一夜過去了,晨光透過窗簾,工作室里的光線有些朦朧。余錦菲想站起來去拉開窗簾,可是她的腿卻有些不聽話。她把雙手支在椅子上,先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腰背,然后再撐起自己沉重的身體,慢慢地站起來,挪動腳步,走到窗邊,雙手用力拉開了窗簾。明亮的光線霎時刺著她的眼睛,她覺得眼前好像突然蒙上了一層既耀眼又黑暗的暈,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窗框,身體慢慢地靠在上面。她感到疲憊不堪,整個身體都要往下沉,脖子軟弱得就像支撐不住自己的頭顱。她使勁兒撐著,不讓自己癱軟下去。堅持住啊。她對自己說。
她在窗邊靠了一會兒,覺得好了一些,就推開窗戶,清新的風(fēng)撲進工作室,灌進她的肺腑,她感到心里一陣輕松。她對著窗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心里就像有一座山那樣沉重。在這之前,她還沒有被重負壓倒過,哪怕是雕塑用的泥土一車一車地運來,堆在身邊像小山那樣,或者是幾噸重的石塊矗立在那里,她也從不感到有什么壓力,相反,她會感到興奮,因為,那座小山或者那塊巨石,會經(jīng)過她的手變成一座展現(xiàn)思想、情感和美麗的藝術(shù)品。而這一次,她放棄了泥塑,選擇了大理石雕刻。她要雕刻一個人,用立體泥塑或許會遮蔽想像的空間,于是她想在大理石上做出一種類似浮雕的藝術(shù)效果。
遠行者,心在天涯。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起他的背影,還有那種有點說不出的表情。她想要的是一個超乎時代局限的,可以歷經(jīng)多少年,依然活在心里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在她的想像中,雕像的嘴角應(yīng)該顯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被風(fēng)吹拂的頭發(fā),回眸的瞬間,眼神看起來有點憂郁,卻投射著男性的美感和內(nèi)在的力量??墒悄莻€瞬間的表情只在記憶里,大理石已經(jīng)被鑿去了一層又一層,雕像的眼里還是一片空白。她畫了一張又一張素描,還是捕捉不到能表達心靈深處某種東西的那種眼神。她一直在想像,有時候甚至徹夜難眠。在心靈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他的眼神,應(yīng)該怎么表達那最后的一瞥?她長時間坐在雕像前,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讓所有記憶中的眼神在眼前慢慢走過,接受她心靈的審視。杜克成,一個除了天文學(xué)好像別的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他的眼神好像永遠是忽明忽暗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只有到了黑暗中才顯得神采奕奕。有一次他患了眼底出血,醫(yī)生說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失明。唉,他這個人啊,也許只有失明了思想才能獲得解放,可那絕不是她要的眼神。雕像要表現(xiàn)的眼神曾與她的心靈產(chǎn)生過碰撞,像閃電一樣,給了她極深的永遠也抹不去的印象。在她所有的記憶中,那是一雙純凈的眼睛,像深山中的湖泊,深邃而且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