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寧不想做飯了,她回到臥室,撲在床上,把頭埋在兩臂之間抽泣起來。她就這么抽泣著,直到沒有淚水了。她爬起來靠著床頭,拿過放在床頭柜的一本影集。影集的封面已經變了顏色,硬質的四邊因為無數(shù)次的撫摸已經破損,有的地方露出了黃色的硬紙板,里面的紙頁也松散了。它已不像一本珍藏的影集,倒像是一疊隨便堆放的舊報紙,邊緣很不整齊,而且毛糙破損了,要是放在書櫥里最顯眼的位置,也許都不會有人看它一眼??芍禧悓巺s無數(shù)次翻閱過,里面的照片她不知道看過多少次,她甚至像捧著一本百看不厭的迷人小說一樣閱讀它,像欣賞一件藝術珍品一樣賞閱它,仿佛這里面隱藏著她的盧浮宮,或者,那是她的一本人生詞典,她可以從中查閱到生活中一切疑難詞語的解釋,找到打開心靈困惑的鑰匙。
她翻開了第一頁,用她那雙依然白皙的手,就像一個鋼琴師掀開琴蓋,準備演奏樂曲一樣,鄭重其事地打開它,里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曲譜,但每一次她都要從頭開始,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像每次一樣,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人
高高的個子,有點瘦,卻很精神。他的目光專注在懸崖上的一道淺淺的痕跡。那是一道水線,也就是某一年河水的水位曾經達到過的高度,那是一段時間的浸泡留下的。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燈心絨外套,衣服已經有些褪色,兩個胳膊肘的地方補了兩塊皮補丁,那不是時尚,而是衣服真的磨破了。她為他補過好幾件衣服。他背著一個很舊的有好幾個口袋的帆布背包,背包看上去很沉重,從一個口袋里露出了一架照相機的背帶。
照片拍的是這個人的側面,看不到他的整個面容,因為他過于專注地觀察著懸崖上的痕跡,失去了平時人們照相最要緊的一個要素——表情。這純粹是一張工作照。朱麗寧看著他,就像教徒在一個神圣的場所凝望一幅圣像那樣專注。在她的心中,這就是一幅圣像,照片中的人是一個圣徒,正為著一個神圣的、宏大的使命,專心致志地工作著,在深山峽谷之中,在雪山草地里,在平原和溝壑間,留下了無數(shù)腳印。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在黃河邊的一處懸崖上,他正在進行水文地質調查,碰巧有一個業(yè)余攝影愛好者也在那里拍攝黃河,就為他拍下了這張照片。而朱麗寧收到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已經離去幾年了。
他是唯一的。她想。唯一純粹的。
她是一個喜歡純粹的人,白色的紗窗簾,沒有一絲灰塵;白色的書架,雖然簡單得只有橫豎兩條線,也是纖塵不染。她從來都是這樣,一切都要簡潔、明亮,容不得一絲人為的陰影,于是,從和他結合在一起的那天起,她就和他的職業(yè)習慣發(fā)生著沖突。每次只要他從遙遠的地方回來,只要她在家,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飛快地沖到門口,用柔聲細語把他攔住。
回來啦。
嗯,回來了。他微笑著,但還是露出難以掩飾的歉疚。
你知道我要你先做什么的。她忍住笑,擺出一副很正經的、不可妥協(xié)的樣子。
把我的衣服拿來。他很直接地下著命令。
你還知道換衣服呢,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她總是嗔怪地和他鬧,然后就從衣柜里把疊得很整齊的內衣、襯衣、長褲、襪子放在他面前。
給你。
他放下大大小小的包,抱著衣服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
別忘了把胡子刮干凈,亂糟糟的。她在他身后叮囑著,隨手又把一雙拖鞋放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
知道了。他悶聲悶氣的答應。
這時,她趕快把他包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特別是他采集來的標本,還有記錄本,她仔細地放在他平時放的地方。還沒等她收拾好,他就從浴室出來了。那個又煥然一新的人會把她緊緊地擁進懷里。她任他粗糙的手撫摸她,從她的雙頰,脖頸,肩膀一直到后背,她覺得就像一對刷子在摩擦著自己光滑細膩的皮膚,她感覺到他的心臟在有力地搏動,他強健的肌體和仿佛烈火般的欲望讓她總是長久等待的憂傷一下就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