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寧過去從沒見過人們這么憤怒,所里的人對她更多的是一份尊重。即使她批評一個人,別人不服氣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暴怒。動物研究所平時是一個安靜的地方,沒有大聲的喧嘩。分流重組觸動了人們的利益,今天在利益面前他們不顧一切了……她對站在她面前,幾乎把鼻子尖碰到她臉上的胖胖的女職工說,是這樣,大家先不要急,我給你們詳細地介紹一下……朱麗寧把學(xué)校的決定、動物所面臨的困難、她自己的想法,還有幾次負責人會議上研究的結(jié)果,耐心地一遍一遍地給他們做解釋。我們不是為了讓大家下崗,我們從來也沒有考慮讓誰下崗,而是……
進服務(wù)公司,不就是改頭換面的下崗嗎?公司自負盈虧,掙不到錢,我們喝西北風?。?/p>
什么課題承包?不就是看關(guān)系嗎?早知道這樣,我們也去拉關(guān)系走后門。
為什么默默無聞,埋頭苦干的都下崗了?
服務(wù)公司要由敢于競爭、善于經(jīng)營、樂于奉獻的人擔任領(lǐng)導(dǎo),實行獨立法人制度……
這不是把我們從所里攆出來了嗎?
不,你們還是所里的職工,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變動了工作崗位。朱麗寧說。
騙人!我在這里辛辛苦苦干了十幾年,任勞任怨的,現(xiàn)在頭發(fā)白了,快退休了,就把我攆出來……
說得好聽,這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主意啊?把人攆出來,還說的這么好聽!
花言巧語……
幾個年齡大的職工哭哭啼啼地走了,走廊的遠處傳來唧唧咕咕的聲音。
反正她是一個人過日子,不覺得難……
就是……
朱麗寧突然覺得心臟從沒有這么激烈地跳蕩,好像血液就要從什么地方噴涌出來。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就像剛剛跑完一萬米,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原先預(yù)料到會有一場風波,可是卻沒想到會有一場臺風。除了這些表面上的訴說、埋怨、謾罵,還有后面正在進行的種種行動、上訪、誣告,還有來自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壓力。也難怪啊,動物所里很多年來一直平靜得像高山環(huán)抱中的湖泊,無聲無息。那是因為矛盾隱藏著,沒有機會暴露出來,現(xiàn)在,就像遭受了山洪的沖擊一樣。也許是因為她平時太不關(guān)心這些職工了,她不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應(yīng)該為他們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怎樣和他們交往。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和她交往。也許他們平時對她的恭維、親近、疏遠、不冷不熱,都不是他們內(nèi)心真實的反映,而就因為她是所長。這是多么悲哀的事!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對她的信任,他們有說不盡的委屈、怨言、憤怒和失望。在他們眼里,她是一個異化物,一個異類,攪碎了他們的夢想,剝奪了他們的虛榮和自尊,使他們的未來變得不可捉摸。但這不是她個人希望做的事,而是潮流所向,大勢所趨,是她個人無法改變的。雖然它是一個偶然因素觸發(fā)的,卻是時代的必然。時代暫時地選擇了一些人,而撇下了另一些人,她只能盡自己所能,在忍受中為被選擇和被撇下的人們做一點點事。被選擇的未必是真正的幸運者,被撇下的也不一定真的不幸。全在于自己的努力,不,不全在于個人的努力。個人的努力永遠是有限的。正像一位心理學(xué)家所說的,偶然因素有時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她在想,也許應(yīng)該去找一找許建文,可是,他能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切嗎?她想起許建文對她說話的腔調(diào)就有點失望。不過自己倒是可以更明確地告訴他——告訴他什么?告訴他你要辭去所長的職務(wù)?還是別的什么?有什么真的需要告訴他嗎……朱麗寧一點也不愿意再想下去,因為她覺得許建文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像當年那個純粹的老同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