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來客正是南昌一伙。老少雙方初次見面,都不知該怎么稱呼,祖父到底沉著,一律稱他們“小將”。他們則拖延一時,然后決定稱他顧老先生。顧老先生一時不大能確定小將們的來意,小將們呢,只說“聊聊”。于是,雙方坐下來,開始聊。小將先是要顧老先生端正對革命的態(tài)度,老實交待問題,要合作,不要生離異之心。顧老先生自然要有些回應(yīng),他說他雖然是剝削階級的人,可他其實很受共產(chǎn)黨的恩惠。舊社會,綁票、拆白黨、放鷂子,生意道上兇險重重,外國貨搶市場,同行間還要互相傾軋。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小將說:工人階級呢?他們還要再受你們一重壓迫。是,我服罪!顧老先生說。小將說:那就談?wù)勀愕陌l(fā)家史吧!
顧老先生“哦”了一聲,沉吟一會兒:那就要從肥皂說起了。肥皂,幾乎人人會做,上海過去有許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來的貴族,就有人做肥皂,自產(chǎn)自銷,立在馬路邊,有人走攏,就拖過來,拉起一只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塊白,要人家買。做肥皂本低利薄,德國固本肥皂廠都沒了興趣,盤給了中國人。這說明中國工業(yè)的落后,連一塊肥皂,都要由德國人到上海來開廠。這么小小的爐灶,一只兩只不算什么,一百兩百,一千兩千,就不可小視了,硬碰硬擠走了德國人!
小將輕輕咳一聲,說:顧老先生不要回避剝削的本質(zhì)。你的工人,你給他們多少工資?包吃住,有的三元,有的兩元。小將說:你看,你所得的利潤肯定大大超出??墒牵瑺t灶是我的,石灰堿、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還要去買做下一爐肥皂的石灰堿、油脂、煤……小將說:你說的是生產(chǎn)資料,而利潤是扣除生產(chǎn)資料的所余。哦,你們說的是凈賺的意思。我承認是凈賺,我是拿了大頭,可是……小將截住他:一只爐灶,兩名工人,后來是怎么發(fā)展起來的?從哪里說起呢?顧老先生的思緒飛到了很遠的地方,聲音也有些變――我的家鄉(xiāng)是浙江鎮(zhèn)海車渡后顧村,家中有幾畝山地,種菜竹為生。后顧村是個窮村,十幾戶顧姓中沒一戶稱得上大人家,連個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個香火牌座……在這晚上其余的時間里,話題一直在這小山村盤旋,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入了神。小將離開時,說定三天之后再來,屆時顧老先生要給他們一個誠實的交待。
第三天晚上,看到小將如約而至。這一回,他們走進房間,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就催促接著上回的話茬往下說。老人竟有點欣悅。他這一生,從未對兒孫們講過,甚至,也沒對自己從頭到尾理一遍,現(xiàn)在,卻對了這幾個陌生人講起來了。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就自己跑去上海了,這年他是十三歲。他在十六鋪一家咸魚行尋到父親,父親看見他,先是一驚,然后勃然大怒,痛罵他為什么不在家里待著,要跑來上海。一個人在上海已經(jīng)是萬般為難。兒子千辛萬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挨了劈頭蓋腦的一頓罵,一氣之下,轉(zhuǎn)身就走。那時候真是年紀(jì)小,不曉得什么叫生計,所以就不曉得愁。要說,也是憑這股子莽撞勁,才拼出日后的家業(yè)——說到此處,顧老先生情緒昂揚。年輕人阻住他的話頭,還是讓他反省剝削的本質(zhì)。但是,老人天真地辯解:時到此刻,我還沒有剝削,還在吃苦哎。那時候,十六鋪是很繁榮的,一條街豆市,一條街魚行,再一條街棉花?!稚下牭靡姃佸^起錨,叮當(dāng)作響。一個鄉(xiāng)下小孩,哪里見過這等世面,十二分的歡喜。正當(dāng)他興興頭頭的時候,面前出現(xiàn)一個人,黑著臉,是他爹。爹爹帶他回去,父子倆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看看桌上的碗筷,沒有算進他的,于是早飯沒吃,他就走出來了。一位小將譏諷道:顧老先生是在憶苦思甜嗎?另一位則說:顧老先生是在吹噓個人奮斗!
顧老先生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我有一個問題,能否請教小將――為什么有的人做老板,有的人一生一世做伙計?小將說:這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guān)系了。那么,為什么有的人剝削,有的人被剝削?小將說:有的人占有了生產(chǎn)資料,而有的人卻喪失了,所以資本家是掠奪起家的。那么,生產(chǎn)資料是現(xiàn)成擺在那里,任人隨便拿,還是靠人做出來的?為什么我,做了資本家,而你們,是革命小將,隨時可以敲開我的門,要我講張給你們聽?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稟賦,有不同的命運!小將自然要與他論理,無奈他甚會詭辯,不自覺間就將概念弄混,不曉得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們無意間涉及到了怎樣才是理想的社會,可是,顧老先生的反省卻還未到達原始資本積累階段,這一個晚上又結(jié)束了。臨走時,一個小將忽然向他伸出手來。他頗為意外,但及時地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