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刀用了三天時間,掩埋了三個連的戰(zhàn)友。餓了,就在敵人的尸體上找點干糧;渴了,就喝些炮彈坑里積存下的雨水。他清點完三個連的人數,明白自己是惟一活著的,但他一點也不感到輕松。畢竟他沒有完成任務,在他還有呼吸的時候,敵人邁過他的身體,占領了陣地,這是他的恥辱。
既然自己還活著,就要接受上級的處罰,不管什么原因,畢竟沒有完成李團長交給的任務,成了逃兵。這時,他想起了李團長。李團長親臨陣地時,曾說過一個團的兩個營投入到了阻擊戰(zhàn)中,另外的一個營則作為增援部隊。眼下的徐團長在哪兒呢?是追趕主力部隊了,還是投入到了增援?這一切不得而知,他目前能做的,只能是去追趕隊伍。
出發(fā)前,他回到無名高地上,向戰(zhàn)友們一一道別。
他說:弟兄們,我要去追趕主力了。不管怎樣,只要你們的連長還活著,有朝一日就會回來看你們。你們安心在這里歇息吧,這一陣你們也太累了。
說完,他把那口大刀扛在肩上,一步步向山下走走。此時的他覺得,身后的一雙雙眼睛正在望著他,很快,弟兄們的魂魄就飄飄悠悠地跟過來,哭喊著沖他說:連長,帶上我們吧,我們也想去追趕隊伍啊――
一股風刮過來,那些游蕩的戰(zhàn)友就被刮跑了,只剩下虛渺的喊聲。他的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他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把淚水抖落在風中??钙鸸眍^刀,堅定地走在追趕隊伍的山路上。
西斜的太陽拉長了趙大刀追趕隊伍的身影,插在背上的那口刀,如同一面豎起的旗子。主力部隊撤走的路線是顯而易見的,路旁的草叢里,扔得到處都是從蘇區(qū)帶來出來的家什,一箱子一捆的,有的已經被追兵打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大都是一些紙張或油印機什么的,還有的就是成捆的草鞋。紅軍的家當,在追兵的眼里都是不屑一顧的破爛,他們只是好奇地打開看看,又隨便地踢上一腳。紅軍的寶貝家什就橫陳在路旁,狼狽得很。再走上一陣子,這樣的東西就少了,主力部隊把該扔的東西都扔完了,一路上只留下雜踏的腳印,還有騾馬遺下的糞便。從糞便上看,已有些時日了。趙大刀追趕隊伍的心情就有了一種緊迫感?! ?/p>
再往前走,就是山區(qū)了,連綿的山在他的眼前起伏著,路旁的山坡上、草叢里,經??梢钥吹奖淮掖已诼竦募t軍士兵的尸體。因為匆忙,掩埋得就很草率,有的還露出大半個身體,可以看出是一些傷員。他們剛開始被戰(zhàn)友們抬著前行,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后,被戰(zhàn)友們匆忙地掩埋在路旁。戰(zhàn)友們沒有時間去留戀,更沒有心情悲傷,敵人的追兵趕得正急。
趙大刀在目力所及的情況下,估算著犧牲的戰(zhàn)友,后來無論如何也數不清了,只能把這些戰(zhàn)友當成了追趕隊伍的路標。
有了方向,向前的步子就堅定了許多。
趙大刀就像一張影子,在山林間搖晃著。那把鬼頭大刀以前背在身上,就跟玩兒似的;可現在扛著它,就像扛了一座山。刀成了他惟一的武器,這是他作為軍人的象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他踉蹌地走著,有時走不上幾步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大聲地喘息上一陣,然后用盡最后的力氣爬起來,再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幾次之后,他的意識開始迷離了,搖晃著走著,仿佛又回到了紅軍隊伍當中。他喃喃著:余排長,命令部隊火速前進。
然后他就聽到了一片急促、整齊的腳步聲,他喜歡聽這樣的聲音,鏗鏘有力,堅定不移,這是紅軍的力量和希望。
他又喃喃著:吹沖鋒號!
耳畔似乎有嘹亮的軍號聲響起,喊殺聲遮天掩日,如同一股勢不可當的洪流,向敵人的陣地掩殺過去。那是最讓他激動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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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正一點一滴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但他不知道身在哪里。當他睜開眼睛時,看到了一張姑娘的臉,那張生動的臉遠遠近近地在眼前浮動著,最后定格在他眼前。那的的確確是一張姑娘的臉,看樣子頂多十七八歲,姑娘看見他睜開的雙眼,驚喜地叫了一聲:爹,他醒了。
他這才發(fā)現,姑娘的手里還端著一碗粥。這之前,姑娘正在一勺勺地喂著他。見他醒了,姑娘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下,跑了出去。
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眼前。這是個中年人,下巴上有兩撮胡子,瞇著眼,慈祥地說:小伙子,算你命大。我發(fā)現你時,你只剩下一口氣了。
他明白,是眼前這個男人救了他。他感激地點點頭,用微弱的聲音問:這是哪里呀?
男人告訴他,這兒是湘西的山里。
男人說完,掉過頭喊:翠翠,把麋鹿肉燉上,他能吃了。
兩天后,力氣像螞蟻般紛紛地爬回到趙大刀的身體里。男人姓吳,四十多歲,是山里的獵人。姑娘是吳獵人的女兒,叫翠翠。家里原本還有一個兒子,是翠翠的哥哥,后來給湘軍抓走了。二十幾天前,湘軍在這追趕前面的紅軍。紅軍是幾天前過去的,路過這里時沒吃沒喝,連腳都沒停一下,一個勁兒地往前奔,只有一個傷兵在他家門前討過水。
吳獵人以前聽說過紅軍,但沒見過。那兩天,他見了那么頭戴五角星的人打這路過,他猜想可能是紅軍。在沒見到紅軍前,山里已經把紅軍傳得跟神似的,個個三頭六臂,要人性命眼都不眨,可眼前的紅軍在他看來太普通了。看到紅軍沒吃沒喝的樣子,他們甚至生出許多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