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和加繆等人的名字進入中國作家的視野之后,中國文學的實用主義面貌才開始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改變,文學才開始找回自身的屬性,找回它與存在的原初關系。因此,我一直很關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繆等名字密切相關的作家,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極為珍貴的部分。即便有模仿的嫌疑,我們也不能抹殺他們把存在的維度引入中國文學的功績。比如史鐵生、殘雪、余華、莫言、格非、北村這樣的作家,他們的寫作意義是別人難以取代的,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開始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存在之旅。它使我們看到,文學原來是可以向存在直接發(fā)問的。
遺憾的是,這種向存在發(fā)問的精神,并未在更多的中國作家那里得到回應。隨著世俗化和消費主義的進一步推進,中國作家似乎迎來了一個新的寫作節(jié)日,他們普遍在一種輕松的日常生活中漫步,或者在一些無關痛癢的事物中居住下來,存在的沖突被懸置,以致真正的當代中國人的靈魂狀況被簡化成了一些外面的遭遇,而更內(nèi)在的存在的疾病和危機,他們卻保持著集體的沉默。
這樣的情形令人擔憂。一旦靈魂的復雜境遇被簡化,一旦對存在的追問中斷,中國文學就很難獲得博大而深邃的人類性品格。我們過去在世俗和致用的文學中沉迷太久了,惟有存在,能夠為我們提供從里面超越出來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喜歡太溫和的過日子文學,而喜歡有力的、能把對人的追問推向極致的存在的文學。這就是我喜歡卡夫卡、加繆的原因。我覺得卡夫卡筆下的甲蟲、小動物、饑餓藝術家,加繆筆下的西西弗,都是最為有力的存在主義者,他們揭示出了人類存在中驚人的一面:悖謬,存在的異化,無意義對人的粉碎……在他們筆下,人類的存在是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它無處藏身。
中國文學一度也在這個背景里,通過史鐵生、殘雪、余華、格非、北村這些作家的努力,開始獲得存在的眼光,開始知道以直面存在的方式來打量自己的生活。但更多的作家則還缺乏把存在推向極致的勇氣和力量,這幾乎構(gòu)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大限。本雅明說,“寫一部小說的意思就是通過表現(xiàn)人的生活把深廣不可量度的帶向極致?!?走向精神的極致,拒絕向一種無質(zhì)量的生存妥協(xié),這是一個有力量的作家必須具備的寫作品質(zhì),但隨著消費社會的來臨,追問存在的勇氣正在新一代作家中慢慢消失,甚至連存在本身,也如同愛情一樣,最終都變成了一種膚淺的消費品。只有少數(shù)的作家,能夠在這種消費主義的話語叢林里保持必要的警惕,保持一個向存在發(fā)問的姿態(tài)。
二
近年備受關注的青年小說家陳希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在2002年初讀到他的小說集《我們的茍且》6時,便意識到了,這是一個重要的作家,一個有存在感的作家。盡管那個時候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陳希我的名字,但我相信,陳希我的出現(xiàn)將是尖銳而不容忽視的。不久之后,我的預感便得到了證實。隨著《收獲》、《人民文學》、《天涯》、《花城》等刊陸續(xù)推出陳希我的小說,加上他連續(xù)三屆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提名,陳希我很快就成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他的小說,讓那些日漸疲憊的閱讀靈魂,重新意識到了一種文字的力量?!_實,陳希我的小說是有骨頭、有力度的;許多時候,為了使自己的小說“骨感”更為顯著,他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敘事添加更多的肌理和血肉,而直接就將生存的粗線條呈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所以,閱讀陳希我的小說,你會為他的尖銳和突兀而感到不舒服,他似乎太狠了,不給生活留任何情面,并將生活的一切掩飾物全部撕毀,但他的確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破敗,一種難以挽回的破敗。
在我們這個頌歌時代,書寫生活的破敗何嘗不是一種寫作的勇氣?
這種寫作勇氣,如果用神學家保羅·蒂里希的話說,是一種“存在的勇氣”:“存在的勇氣是這樣的倫理行為:人在其中肯定他自己的存在而不顧那些與他的本質(zhì)性的自我肯定相沖突的因素。”7盡管陳希我的小說所呈現(xiàn)的,更多的是關于存在的那些破敗而黑暗的景象,但這也是一種“肯定”——因為他敢于在人的存在處境里承擔存在的重量,哪怕是黑暗的重量。在陳希我在小說中,你很難看到精神的屈服性,他對生活是有抗議的,盡管這樣的抗議常常與生活一同陷落在荒涼而絕望的光景之中,但帶著這樣的荒涼和絕望生活正是勇氣的象征。在文學史上,有些作家是在描寫荒涼和絕望,有些作家則是帶著這樣的荒涼和絕望一起生活、寫作,很顯然,這兩種作家的文字力量是有根本差距的。二十世紀的中國作家中,魯迅和張愛玲就是有力量的作家,因為他們的作品,包括他們這個人,都是附著在荒涼和絕望上的,他們承擔了那一時期的作家所沒有承擔的精神黑暗,同時,他們又一直生活在其中。這樣的文字景觀和生存景觀,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起卡夫卡,難怪他們常常被人稱之為是“黑暗的天才”。
陳希我試圖在自己的寫作中,接續(xù)上這一逼視存在、書寫黑暗的文學傳統(tǒng)。他把我們貌似平常的生活推到存在的聚光燈下,從而使生活中的荒謬、匱乏與絕望悄悄顯形。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是獨特的,也是有點不合時宜的。當欲望和消費日益成為新的時代意志,誰還在關心存在?誰還在堅持揭發(fā)存在本身的疾???又有誰還在傾聽這些存在的私語以及作家對生活的抗議?這或許正是陳希我的不同凡響之處:他沒有像一般的年輕作家那樣,熱衷于講述消費主義的欲望故事,他關注存在,關注平常的生活內(nèi)部顯露出的存在危機。所以,陳希我的小說,一開始總是從一個平常的人或事件入手,但在那束潛在的存在眼光的打量下,人物和事件很快就改變了它原先的邏輯和演變方向,轉(zhuǎn)而向存在進發(fā)。我以為,他這種將事件向存在轉(zhuǎn)化的能力,在當代作家中是并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