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足(2)
他們一群人一進(jìn)屋,我便悄悄跑到樓梯口偷聽他們的談話。王媒婆落座后,茶水點心一一奉上。父親說些客套話,聲音幾乎聽不見。不過王媒婆不是來和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閑話家長里短的,她要見我。就像昨天一樣我被召喚到了正屋,我才六歲,不過我盡自己所能地優(yōu)雅地走了過去,盡管我的腳還是那么粗壯。
我走進(jìn)去時,環(huán)視了一下我的長輩們。雖然有時隨著時光的推移,一些記憶會變得灰暗下去,但他們那天的表情卻異常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記憶里。奶奶坐在那里雙手合十,眼睛直直地看著上面。她的皮膚看上去就像彈指可破般,我?guī)缀蹩匆娏怂那嘟?。父親已經(jīng)心煩意亂透了,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嬸嬸和叔叔一塊兒站在門口——很怕見證將要發(fā)生的這一切,但又同樣不愿錯過什么。令我記憶最深的還數(shù)我母親當(dāng)時的表情。當(dāng)然作為女兒,總認(rèn)為自己的媽媽是漂亮的,但那一天我才真正看清了一個真實的她。我一直知道她是猴年出生的,但我從未意識到,她性格中還有如此的機(jī)敏靈巧。在她高高的顴骨下隱藏著她的本性和特征,在她深黑的眼珠子里潛藏著縝密的心思。還有一些是我始終無法參透的東西,我想那也許是一種類同于男人般的野心,從她的皮膚里煥發(fā)出來了。
我被吩咐站到王媒婆面前。她穿著件絲織的上衣,那是我當(dāng)時見過的最好看的衣服,但小孩子總是沒有審美能力。如今看來那樣的穿著似乎有點華而不實,而且不太適合一個寡婦的裝扮。不過那時媒婆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得和男人打交道,為做媒定價錢,為彩禮斤斤計較,還要兩頭跑。王媒婆的嗓門很大,說起話來有些油滑。她吩咐我往前,把我夾在她的兩膝間,狠狠地盯著我的臉。那一刻的我,一下子從透明人變成了眾人的焦點。
王媒婆比那個卦師來得直截了當(dāng)?shù)枚?。她捏捏我的耳垂,把手指放在我的下眼瞼撥開我的下眼皮,又命令我一會兒往上看,一會兒往下看,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她把我的臉蛋捏在手里,不時左右擺弄著。她又粗笨地捏著我的手臂,從肩膀一直捏到手腕。接著她居然把手放到了我的臀部。我才只有六歲啊!還看不出什么生育能力來呢!可她照樣這么做,沒有人說半句阻止的話。最讓人咋舌的是她居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讓我坐上去。以我的身份這么做是極為失禮的舉動。我的目光從媽媽移到了爸爸,試圖尋找指點,但他們麻木地站在那里,就像家里飼養(yǎng)的家禽,沒有一點知覺。爸爸臉色鐵青,我都可以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想,當(dāng)初為什么不把她一生出來就丟進(jìn)小溪里?
王媒婆并沒有像縣里最顯赫的媒婆那樣,用羊群來做出決定。她只是把我抱起來放到椅子上。然后她便跪在我面前,幫我一一脫下鞋襪。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寂靜。她把我的腳翻來覆去地看,就像她之前擺弄我的臉一樣,接著她的大拇指的指甲又在我的腳底心上來回移動。
完了之后,王媒婆看了看卦師,向他點了點頭。媒婆直起身子,突然揮動著食指,示意我從椅子上下來。她落座后,那個卦師清了清嗓子說道:
“你女兒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昨天就看出了些眉目,今天又請了王媒婆,專門驗證了一下,她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你女兒的臉瘦瘦長長就像一粒大米。她的耳垂飽滿說明她性情開朗大方。但最最重要的還是她的腳。她的腳弓弧度很高,但還沒有完全發(fā)育好。這就是說,孩子她媽,你還得等上一年才能為她裹小腳?!彼崞鹗质疽獠蛔寗e人打斷他的話,好像真有人要這么做似的,“七歲裹腳不是我們村的習(xí)俗,我也明白這點,不過要知道,你們的女兒……”
胡卦師停頓了片刻。奶奶把一碗橙子推到他面前,這樣也許可以幫助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從碗里拿了一個,剝了皮,把皮隨手扔在地上。正要放進(jìn)嘴里時,他接著說道,“雖然六歲骨頭比較柔韌,可是你女兒就她的年紀(jì)而言,明顯屬于發(fā)育不完全的,這也難怪你們村這些年日子一直不好過。所以村里別人家的女孩可能也是這樣,你們不用為此而感到特別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