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轉頭見她父親和副場長出來——大人其實也無說她怎樣,可是從此以后,不論銀蟾如何說,她都不肯再踩進鹽場一腳,尤其怕懼她父親。
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她是羞愧,覺得在別人面前失父親的臉面,以后父親來探她外婆時,貞觀便躲著少見他,自己請愿的給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著去看魚塭,或者釣魚。
看魚塭其實就是趕鷺鸞;五月芒種,六月火燒埔,那種天氣,說是打狗不出門的,偏偏白鷺鸞就揀這個時出來打劫,趁著黃昏、日落之前,來吃你結結實實一頓飽;當它在空中打圓轉,突然斜直線拋墜下來時,它是早已選定了那畦魚塭的魚兒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須搶快一步,拿起竹梆子來敲打,嘴內還得——唷——唷唷唷——的作出聲響,它才會驚起回頭,再騰空而上,然后恨恨離去。
另外一種嚇鷺鸞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藥落入塭塘里,對魚們不好,因此大部分人家,還是用竹梆子較多;那梆子是選上好竹竿,愈大圍愈是上品,將它鋸下約三尺長,然后橫身剖開約三分之一,里面的竹節(jié)悉數(shù)挖空,當手持后端用力振動時,挖空竹節(jié)的那一段即悉嗦作響……
這種尋常,平淡的聲音,在鷺鸞們聽來,卻是搖魂鈴、喪膽鐘。
鷺鸞其實是一種很慓悍的鳥,看它們敢入門踏戶的,來吃魚的架式,就足以證明了,可是卻又這樣沒理由的驚怕竹梆子。也許,真如她外公說的:惡人無膽!
說到釣魚,貞觀同時就要想起蚯蚓來,她因為最怕這項軟東西,所以迄今不太會釣魚,因為餌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貞觀小時候為了想幫四舅釣魚,自己便找到魚塭邊撈小蝦,誰知腳踩不穩(wěn),落入塭底里;大人說:當四舅抱了個烏黝黝,渾身黑泥的女孩回來時,家下誰也認不得阿貞觀,倒是燒水給她洗身時,在二、三個小衣裳口袋里,各個跳出一尾虱目來……
比起這些來,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無奇了,可是因為事情是為著三舅的人做的,這磨墨洗硯,也因此變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會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間更不乏吟詩題句之輩,可是貞觀就不曾見過手舉千斤,肩挑重擔,同時又能吟詩做對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卻是這樣的兩者皆備。
自小,貞觀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魚,鎮(zhèn)上廟會,所有別人做不來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動的他挑。
直到入學后,粗識幾個大字,一日,她走經(jīng)過宮口,發(fā)現(xiàn)嘉應廟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觀看,何其壯闊、威顯的一副門聯(lián),竟是三舅自撰自書:
嘉德澤以被蒼生,虎尾溪前瞻廟貌
應天時而昭圣跡,鯤身海上顯神光
弟子 蔡中村敬撰
嘉應廟正門對著布袋港,綿綿港彎,上銜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門,這西南沿岸,一向統(tǒng)稱鯤身……
十歲的她,站在斑彩絢絢的門神繪像前,兩目金閃閃,只是觀不完,看不盡……
轉頭回望,不遠處的海水似搖若止,如在自家腳底,剎那間,三舅的字,一個個在她腦中,從指認,辨別,而后變得會心,解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