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喜來到當院,見父親鵬舉又在掃院子,鵬舉胡亂揮動著掃帚,兩條病腿一瘸一拐地倒騰著。向喜忍不住說,爹,歇會兒吧,院子都叫你掃出坑來了。鵬舉就說,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樹就沒有不落葉的。向喜輕嘆一聲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向喜娘走過來抱柴禾做飯,沖鵬舉說,“老不死的,凈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快糊涂煞你吧!”向喜勸住娘說“,娘,往后可別這樣說我爹了?!?/p>
向喜是來叫向桂的。向桂在一個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條小炕,炕上除了向桂,還堆放著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欞說,“桂,快醒醒?!毕蚬鹪谖堇锎饝宦曊f,“有事喲?”向喜說,“有個事哩,出來一下吧?!?/p>
向桂開了門,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里說,“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該頂個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腳不濟,腦子也不清不楚,家里總得有個頂事的男人?!?/p>
向桂說,“哥,你別說了,我明白了,你這是要走?!毕蛳舱f,“想試試去,可哪有一驗就驗上的。這件事你也先別給咱爹咱娘說。吃完早晨飯,你跟我一塊兒進趟城。咱倆別一塊兒出門,我在村西葦坑邊上等你,你給我包倆干糧。現(xiàn)在這事只有你嫂知道,給她說不要緊?!毕蚬鹱屑毬犞蛳驳脑?,只是答應著。
早飯后,向喜悄沒聲到往外走,鵬舉就在后頭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么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說,“佛堂早賣完了,嚷個什么呀你!我哥哥去趕集量黃豆?!?/p>
向桂小跑著追上了正在葦坑邊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幾個干糧用塊豆包布包好,綁在腰間,跟哥哥一起朝著縣城里走。早晨,路邊干茅草上的霜雪還沒有化,一群鴿子正在黃土道溝里找食吃。向桂就和鴿子嬉耍起來,他信手撿塊土坷拉投向鴿子,鴿子們撲拉一聲飛出道溝,飛出不遠又落下來。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陣鴿子對向喜說,“哥,咱也養(yǎng)幾只鴿子吧。”向喜說,“以后你少想這些閑事吧,十四、五歲該知道顧家了?!?/p>
向桂看鴿子已飛遠,用腳踢掉茅草上的霜雪,又看見遠處有輛牛車也正朝城里走,就說,“哥哥,咱要是有輛車,你坐著,我替你趕著,比走著不強多了?!毕蛳膊换卮鹣蚬鸬脑?,向桂又說:“聽說驗上了還給安家銀子呢,咱有了銀子,我就去找瞎話哥,他懂牲口,讓他給挑個小牲口?!?/p>
向喜說,“你凈揀遠的說。有沒有安家銀子也不是該你想的事,再者,你當買牲口就像買把掃帚那么容易?”
向桂說,“一頭小牲口也值不了幾個錢,瞎話哥說的,他懂行情?!?/p>
向喜問向桂:“瞎話怎么說?”
向桂說:“瞎話說,桂,別花錢買燒餅吃了,攢錢買頭小牲口吧?!?/p>
向喜說:“你聽,乍一聽一頭小牲口就值幾個燒餅錢。瞎話的話,你不可聽,也不可不聽。可買牲口的事,眼下離咱家還遠?!?/p>
他們說的瞎話也姓向,和向喜家是遠門當家。瞎話也有大名,“瞎話”是他的綽號。只是人們早已忘記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話的話大多是瞎話,可村人都愿意聽瞎話的瞎話。聽著瞎話的瞎話,漸漸就把他的大名給叫丟了。瞎話是個牲口經(jīng)紀人,專站在石橋鎮(zhèn)的橋下給人說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后,說話答理地沿著通向城里的黃土道溝進了東門,走進縣城,又沿著東街南街來到位于縣署前的望漢臺下。兆州古時名為平棘,是東漢時劉秀稱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漢臺就是劉秀在此封帝時建造的,現(xiàn)在只剩下一座斷崖絕壁的土拱門,通過土拱門便可進入縣署。
今天是招兵的頭一天,望漢臺下已是人頭攢動。有應試的壯丁,也有看熱鬧的閑人,四周還停放些驢、騾、馬車。臺前擺著一溜桌案,和一排供應試者托舉的鐵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著桌圍椅披。這張桌后端坐著一人,此人削瘦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烏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齊。此人不穿軍服,只著一身長袍馬褂。向喜想,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后徘徊一陣,想擠上前去,卻正遇見瞎話。瞎話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長著連鬢胡子,背也顯駝,但神情機靈。瞎話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走過來對向喜說,“是你們哥兒倆?!毕蛳惨埠拖乖挻蜻^招呼,他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向喜比瞎話大兩歲,同輩份,他只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對此稱呼早就習以為常,甚至還常有幾分得意。瞎話在望漢臺前看見向喜,自然就以應招的事說起瞎話。他說,“咳,我本不想來,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來口信,說笨花村的瞎話不來應試,這兆州招兵的事橫豎是開不了張?!毕蛳裁髦乖捲谡f瞎話,還是強忍住笑問道,“你也是來應試的?上完名字了沒有?”瞎話說,“剛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剛才還向我打問你哩。”向喜就勢又問瞎話,“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話說,“那還能差得了?先前俺倆在真定(正定)府甕城圈兒里一塊兒吃過涼粉兒,要不怎么說一來就給我捎信兒呢。”
有兩位巡邏的護兵正向這里走來,向喜就對瞎話說,“瞎話,別亂說了,別叫護兵聽見?!毕乖捒纯醋o兵,潛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