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初石聽了這話，心里對小喬的好感猛增了許多。如此自謙的知識女性現(xiàn)在可不多見。她們大多喪失了溫柔的本性，看見男人就像看見了敵人，渾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歡你，也得先用最惡毒的語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經(jīng)通過小喬大方自信的舉止認定她是這一類的?，F(xiàn)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換個話題，尹初石就想說再見了。他連喝了幾口新送上來的熱咖啡，說自己得先走一步了，辦公室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這么急么？”小喬問。

“有事么？”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會兒嗎？”

“當然，不過，你好像有話要說?！?/p>

“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又是你的事了?！币跏碜忧皟A，又一次準備離開。其實他并不想馬上離開，只是覺得沒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愛上了你，你會怎么辦？”小喬突然說，眼睛里閃動著孩子般的頑皮。

“那要看是誰了？”尹初石絲毫也沒提防小喬，像跟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開玩笑一樣，他從容灑脫。

“比如我?！毙陶f。

“你開什么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說。“我……”

“你是想說，抓緊一點就能當我父親了？”小喬接過話說。

“可不是，在舊社會……”尹初石說。

“在新社會的偏遠地區(qū)你也能?！?/p>

“好了，別開玩笑了，咱們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個時間，把我的照片給你送去?！?/p>

“我沒開玩笑。今天我約你來就是要你知道這個?！?/p>

“知道什么？”尹初石明知故問。

“我愛你。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喬說話時的表情已經(jīng)變得十分嚴肅認真。同時她也有些膽怯和不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喬看上去并不像神經(jīng)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華有個冷餐會，你還記得么？是歡迎香港攝影家代表團的?！?/p>

“記得?！币跏肓艘幌抡f。

“我也在那兒。”

尹初石肯定沒見過她，不然他會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見我?！?/p>

“你吃了隱身藥？”尹初石想開個小玩笑，緩沖一下突然緊張的氣氛。

“我扛著攝像機?！?/p>

尹初石沒吱聲，他不喜歡扛攝像機的女人，甚至拿照相機的女人。他覺得這些精確的器械破壞女人的韻致。

小喬從背包中拿出兩本BETKAM帶子，尹初石低頭瞄一眼，是三十分鐘的帶子?！笆鞘裁?？”他問。

“你?！毙陶f。

“我？”尹初石仿佛受到了敲詐。

“要我大致復(fù)述一下這兩本帶子的內(nèi)容么？我已經(jīng)看過幾百遍了?！?/p>

尹初石倒吸一口氣。

“一開始是你和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頭談話。你們站在一個角落。老頭端著盤子，邊吃邊說，你拿著一杯橙汁，聽他說。這時有個特寫，你襯衫的質(zhì)地相當不錯，是亞麻加絲的?！?/p>

“你的臉，不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騙我，我也沒法兒不相信它?！?/p>

“后來你離開了那個愛嘮叨的老頭，開始四處溜達。你觀察女人。有時先看她們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們的臉。如果哪個女人腿長得美，但臉不美，你的嘴角就會出現(xiàn)嘲諷的笑。也許你妻子長得很美?！?/p>

“你一直用鏡頭跟著我？”尹初石十分惱火。

“對。”

“對？天吶，這太過分了?！?/p>

“為什么？”小喬問得天真無邪。

“為什么！”尹初石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想說的是沒有哪個男人的舉止能經(jīng)受住攝像機一小時的推敲。

“你去廁所時，我沒拍?！?/p>

“是么？多遺憾吶！”

“你的眼睛告訴我很多東西?！?/p>

“它應(yīng)該最先讓你知道我的憤怒。”

“它現(xiàn)在是很憤怒?！毙陶f著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會兒，它有點兒憂傷?！?/p>

“憂傷？你搞錯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點兒憂傷！”

“我已經(jīng)料到你會這么說，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積著的熱情，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沒人能真正觸動你的內(nèi)心，包括你妻子。”小喬說得斬釘截鐵，仿佛這是她看過幾百遍錄像之后惟一可能有的結(jié)論。

尹初石心動了一下，她至少說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感覺：他在尋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許我不該對你傾訴這些，可我快憋瘋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訴你，還不如死了?，F(xiàn)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毙陶f著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終于艱難地把目光從小喬的眼淚移到窗外。那對長椅上的戀人已經(jīng)離開了，只有老人和孩子還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暫的，因為它的指向太不明確。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小喬，小喬一把抓到手里，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尹初石回憶與小喬的最初相識，他覺得遞過去自己的手絹，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但這時，他卻被小喬孩子氣的舉動惹出幾分憐愛。

“我……”他費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彼孟褚贿呎f一邊思考著，“我很感動，但也很意外?！逼鋵?，他想說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話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這份感情，也害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