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光這才回過神，有點口吃地說：“這，這孩子，是是你兒子?這么小，你……”小軍頑皮地用手擋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這張臉，上半部分像我媽，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這眼這眉毛，像不像我媽?”逗得三個大人都笑起來。楊世光搖著頭道：“賣報紙會影響學(xué)習(xí)的……”小軍看著楊世光，說：“錯!應(yīng)該說有可能影響學(xué)習(xí)。叔叔，人是有差別的……”毛小妹輕輕打了兒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這樣跟大人說話。是他自己要賣。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說功課壓力不大，我們就依了他。他說的也是實情，上學(xué)期考了個級段第三，這學(xué)期又當(dāng)了中隊長。”
　　
　　史天雄摸著小軍的頭，夸獎道：“不錯，不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小家伙，我買兩張報紙。”楊世光接道：“我也買兩張?！毙≤娙×艘粡埻韴蠛鸵粡埗际袌螅澳銈儍蓚€是一起的，買兩張足夠了。不要浪費。媽，你快給我煮面?！泵∶棉D(zhuǎn)身忙碌起來。
　　
　　楊世光打開報紙，一眼就看到了金月蘭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聲：“六大商場發(fā)難‘都得利’，好刺激的題目。不知道這個金月蘭總經(jīng)理，是不是那個金月蘭?！笔诽煨劢舆^報紙看看，“好像是系列報道。應(yīng)該是她?！?br>　　
　　毛小妹接道：“就是國棉六廠那個金月蘭。十多年前，她可是紅透半邊天的名人，捐過二十萬遺產(chǎn)重建孤兒院?！睏钍拦饷枺骸八@些年的情況你清楚嗎?”毛小妹撈著面說道：“聽說過一些。六廠破產(chǎn)后，有不少人到了我們廠。這是一個苦命人。六廠破產(chǎn)后，組織上安排她到印染廠做了工會副主席。這也算沒忘記她是個做了貢獻的人。她男人可不這么想，在外面混了個搞服裝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離了婚，自己帶著女兒過。兩年前，她女兒考高中，差四分不夠重點線，想上重點，差一分要交一萬元，她就不當(dāng)副主席，和人合伙開了個‘都得利’超市。傻子，燙著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萬，能頂現(xiàn)在一兩百萬用。人不信命運，可真不行。金月蘭開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崗人員，價格低，服務(wù)好，生意很紅火。想著她能好些了，誰知又把那些大商場惹上了。這一關(guān)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
　　
　　史天雄馬上生出了見金月蘭的沖動，站起來說：“金月蘭的‘都得利’開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兩個‘都得利’，一個是總店，一個是分店?？偟暝谌嗣裰新菲呤颂枺宦?、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車都能到?！?br>　　
　　楊世光掏出十元錢，“老板娘，把飯錢和報紙錢收了。想不到她經(jīng)了這么多波折。是該去看看她。錢不用找了。”毛小妹從鞋盒做的錢盒里用夾子夾了兩張兩元錢遞給楊世光，“不行不行。你們已經(jīng)照顧我的生意了。往常，這時候恐怕還沒開張呢?！睏钍拦庵缓冒彦X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著小木牌看了一會兒，說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崗一元面，這個點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業(yè)，都是靠一個好點子發(fā)展起來的。你也可以用這個點子，開個下崗一元店什么的，賣小面，賣饅頭，賣蔬菜，收益肯定不錯。下崗兩個字階段性太強，其實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br>　　
　　毛小妹聽得出了神。這時，一對青年男女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男青年留著披肩長發(fā)，穿著怪異，令人聯(lián)想到街頭藝術(shù)家這個詞。少女穿著一身白，像個白狐一樣，粗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天真無邪，細看，又像個熟透了的少婦，眼角眉梢盡是風(fēng)情。三五個鑰匙經(jīng)一根紅綢帶一穿，隨意蕩在胸前，叫人怎也無法辨出她的真實年齡。史天雄神色突變，有些失態(tài)地看著這個漸漸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聲：“老板娘，來兩碗小面——”
　　
　　楊世光也感覺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難以言狀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樣子，先醒了過來，拽著史天雄的衣袖，轉(zhuǎn)身走了。毛小妹也覺得奇怪，本想感謝史天雄幾句，一看那男青年眼里已露出敵意，把話咽了下去。
　　
　　沒等楊世光問詢，史天雄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幾了。實在是太像，這也不太可能?！睏钍拦獯蛉さ溃骸疤煨郏氩坏侥氵€有寶二爺多情的一面，也會說這個妹妹我在哪里見過。稀奇，真是稀奇?！笔诽煨劾湫σ宦暎坝惺裁聪∑娴?。誰都年輕過。這個女孩很像袁慧，實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掛鑰匙，都像，讓人不可思議。”楊世光問：“是不是初戀的女孩?肯定是。否則，記不了這么清楚?！笔诽煨蹧]肯定，也沒否定。
　　
　　中年男人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像一片平靜的湖泊，一塊小石頭，已很難引發(fā)波及整個湖面的漣漪。上了出租車，史天雄已經(jīng)把這個小插曲濃縮成一個主題樂句放到了記憶的黑匣子里，此時，他的內(nèi)心正在播放著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這段重現(xiàn)的時光里，女主角是將要見面的金月蘭。
　　
　　早上七點鐘，金月蘭一天忙碌的生活開始了。
　　
　　下海兩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處變?！岸嫉美痹谖髌降纳虡I(yè)零售界做出了名聲，在宴園小區(qū)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兒的學(xué)習(xí)成績開始在重點中學(xué)名列前茅?？蛇@一切，僅僅給金月蘭帶來一些安慰，并沒給她帶來多少幸福和歡愉。相反，她感覺到一個個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漸漸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六大商場竟聯(lián)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發(fā)難，這讓金月蘭始料不及。這些日子，金月蘭一直在問自己：“難道我金月蘭已經(jīng)站在國家的對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經(jīng)商，僅僅是為了掙錢，僅僅是為了解個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么今天的金月蘭和那個十八年前眉頭沒皺就捐了二十萬遺產(chǎn)的金月蘭到底還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現(xiàn)在的金月蘭和過去的金月蘭沒有什么質(zhì)的區(qū)別，開商店只是承擔(dān)自己的一份社會責(zé)任，那“都得利”商業(yè)零售公司為什么就成了國營大商場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