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幻與現(xiàn)實(1)

我負丹青 作者:吳冠中


對西方美術(shù),在國內(nèi)時大致已了解,尤其是印象派及其后的作品令我陶醉,陶醉中夾雜盲目崇拜。因是公費生,我必須進正規(guī)學校,即國立巴黎高級美術(shù)學校。油畫系共四位教授,其中三位都屬現(xiàn)代派,只一位最老的杜拜(JDupas)屬學院派。在國內(nèi)人們只信寫實技巧,對現(xiàn)代藝術(shù)所表達的情和美極少人體會。作為職業(yè)畫家,我們必須掌握寫實能力,我趕末班車,就選杜拜的教室,摸傳統(tǒng)院體派的家底。白發(fā)老師嚴于形與體,他用白紙片貼近模特兒的后面,上下左右移動著白紙,證明渾圓的人體在空間里不存在線。然而有一次他請幾位學生到他家看他的作品,我也去了。播放的都是他大壁畫的幻燈片,裝飾風格的,都離不開線的表現(xiàn),是體的線化或線化了的體。我不喜歡他的作品,因缺乏激情。他上課從不擺弄模特兒,讓大家畫呆呆站立著的男、女人體,自然空間,不用任何背景。從鍛煉功力看,這確是高難度,但我對非藝術(shù)的功力無興趣。老師對我的評價,說色的才華勝于形的把握,他總和藹地稱我:“我的小東西,我的小東西。”但“小東西”決定離開他,投入蘇弗爾皮教授()的懷抱。蘇弗爾皮老師觀察對象強調(diào)感受,像餓虎撲食,咬透捕獲物的靈與肉。他將藝術(shù)分為兩路,說小路藝術(shù)娛人,而大路藝術(shù)撼人。他看對象或作品亦分兩類:美(Besu)與漂亮(Joli)。如果他說學生的作品“漂亮呵!”便是貶辭,是警惕。有一回,課室里的模特兒是身材碩大上身偏高而頭偏小的坐著的中年婦女,他先問全班同學:你們面對的對象是什么?大家睜著眼無言以對。他說:我看是巴黎圣母院!他贊許我對色的探索,但認為對局部體面的瑣細塑造是無用的,是一種無謂的渲染,叫我去盧浮宮研究波底淺利。

蘇弗爾皮是四五十年代前后威震巴黎的重要畫家,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的作風磅礴而沉重,主題大都是對人性的頌揚,如《母性》——龐大的母親如泰山,懷抱著厚重的金礦似的孩子;《土地》——鎮(zhèn)坐中央的是女媧似的人類之母,耕畜、勞動者們的形象既具古典之端莊,又屬永恒的世態(tài);《晝與夜》……我到現(xiàn)代藝術(shù)館、夏伊宮等處找他的展品及壁畫,我確乎崇拜他,也是他啟發(fā)了我對西方藝術(shù)品位、造型結(jié)構(gòu)、色彩的力度等等學藝途中最基本的認識。巴黎的博物館和畫廊比比皆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鋪天蓋地,即便不懂法文,看圖不識字,憑審美眼力也能各取所需,但若無蘇弗爾皮教授的關(guān)鍵性啟蒙,我恐自己深入寶山空手回。世事滄桑,八十年代后重返巴黎,博物館里已不見了蘇弗爾皮的作品,他的同代人勃拉克依然光照觀眾,我不禁悵然。感謝一位法國友人送了我一期沙龍展目,封面是蘇弗爾皮的作品《母性》,那一期是專門紀念他的,內(nèi)有他的照片及簡短介紹。歷史的淘汰無情,而淘汰中又有遺忘后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人和事。

我沒有記日記,先是覺得沒工夫,記了日記只是給自己將來看的,后來也就一直沒記了,讓生命白白流去未留蹤影?,F(xiàn)在追憶某一天的巴黎學生生活,當然并非天天如此,但基本如此。

大學城的宿舍一人一間,約三十來平米,包括小小衛(wèi)生間、一床、一桌一椅一書架。每層樓設公共淋浴室及煤氣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婦女服務員來打掃,她跪著抹地板,一直抹到床底下,抹得非常干凈。干完活她換上整潔的時髦服飾,走在街上誰也辨不出誰是干什么工作的。大食堂容量大,學生們端著鋁合金的食盤排隊取菜,菜量限在飯票價格六十法郎(舊法郎)之內(nèi),如超限或加紅酒則另補錢。食堂的飯是最便宜的,質(zhì)量也可以,我們總盡量趕回來吃,如趕不及,便買條面包、一瓶奶、水果及生牛排,煎牛排五分鐘,一頓飯就齊備了。蔬菜少而貴,水果代之,尤其葡萄多,法國人吃葡萄是連皮帶籽一起吃,只見葡萄入口,沒有東西吐出來,我也學著吃,可以。早點咖啡加新月形面包,吃完便匆匆趕地鐵去美術(shù)學院上課,走在街上或鉆進地鐵,所有的人都一樣匆匆。油畫課室舊而亂,墻上地上畫架上到處是顏料,我趕上學校三百周年紀念,我這課室雖古老,顯然不到三百年。每天上午畫裸女,男模特極少,因人工貴,男勞力缺,而女的求職難。有一次來了個青年女模特,大家贊美她體形美,但三天后她沒有再來,后來聽說她投塞納河自殺了。同學中不少外國留學生,美國學生顯得很闊氣,帶著照相機,日本人是沒有的,我在街上往往被誤認為是越南人或日本人。十二點下課,背著畫箱就近在美術(shù)學院的學生食堂用餐,價格和質(zhì)量與大學城差不多。學校下午沒有我的課,除了到盧浮宮美術(shù)史學校聽課,整個下午基本是參觀博物館、大型展覽及大大小小的畫廊,那么多畫廊,每家不斷在輪換展品,雖然我天天轉(zhuǎn),所見仍日日新。再就是書店及塞納河岸的舊書攤,也吸引我翻個沒完沒了。晚上到法語學校補習,或到大茅屋畫室畫人體速寫,時間排得緊,看看來不及回大學城晚餐時,便買面包夾巧克力,邊跑邊吃。大學城晚上常有舞會,我從未參與,沒有時間,也因自己根本不會跳舞。晚上回到宿舍約十點多了,再看一小時法文書,多半是美術(shù)史之類,那時不失眠,多晚睡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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