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德齡公主(29)

德齡公主 作者:徐小斌


  這天黃昏的螽斯門,秋風襲來,已經頗有幾分涼意。光緒與皇后在螽斯門恭候,兩人雖是誰也不理誰,皇后卻一直用余光悄悄地觀察著皇上,見他越發(fā)瘦弱了,又穿得單薄,不免有幾分心疼,轉而看他臉上,依然是那一幅強頭倔腦的樣兒,不免又是一陣心寒,正忐忑著,一乘轎子悄然而至,只見慈禧扶著一個小太監(jiān)下得轎來。兩人急忙上前請安。慈禧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還禮了。目光并不看他們,而是越過他們,看著螽斯門。
  
  慈禧的威嚴,在于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有兩道奇亮的光,那種光足可以震懾一切須眉男子,從恭親王、八大臣、曾國藩到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作為她親兒子的同治和作為她親子侄的光緒,后宮就不必說了,即使是皇后犯了錯,看著這雙眼睛也要發(fā)抖。說起來,唯一敢當面頂撞她的也就是珍妃了,那個姓他他拉氏的小丫頭,所以她死得比誰都慘。
  
  在那雙眼睛的震懾之下,光緒和皇后的神情越來越惶恐。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慈禧才突然地轉過臉,雙眸直逼光緒:“皇上,你可記得戊戌年之前,咱們娘兒倆說過的那番話么?”光緒額上的冷汗流了下來,顫聲道:“皇爸爸,兒子記得?!贝褥孟蟾緵]看到他的表情,毫不留情地說:“說給我聽聽?!惫饩w低著頭,聲音就像是痛苦的呻吟:“……兒子那天由養(yǎng)心殿經過螽斯門,給皇爸爸請安,蒙皇爸爸教誨,給兒子講了螽斯門的來歷?!贝褥溃骸澳悄愀屎笳f說?!惫饩w:……兒子不努力,說不好,還是請皇爸爸指教。慈禧這才哼了一聲,冷笑道:“我也是聽先皇帝的口喻,對我說起這個典故。說螽斯門原是明朝的舊名,老祖先進關之后,除掉了好些舊宮殿的名字,瞧見螽斯門之后,就說是這個名字還算好,留著它,好讓咱們的子孫后代興興旺旺的,這名字的意思就是說,雄的大蚱蜢名叫螽斯,一振翅鳴叫,雌蚱蜢就都來了,每個都給他生了九十九個孩子!這么個大家族有多興旺??!先皇帝啊,就是一心盼著我們的家族興旺!”光緒沉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兒子明白,兒子知罪了!兒子對不住列祖列宗?!贝褥D頭向著自己的內侄女:“皇后,你呢?”皇后臉色慘白,聲音低弱地回了一句:“謹記老佛爺?shù)慕陶d。”慈禧面色這才稍有緩解,道:“那好吧,今兒個你陪皇上一起去瀛臺?!彼f罷便轉身上轎,一個小太監(jiān)立即趴在地上做踏凳,慈禧上得轎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兩個呆若木雞的人立在那里。
  
  皇后小字靜芬,自小便不漂亮,大約自己也明白,便十分的好學,喜讀書,特別是文學書,在閨中便素有詩名。大婚之前,她本來是暗自懷著一腔歡喜的,因她見過皇上,她認為光緒的相貌是大清歷代皇帝中最漂亮、最端正的,且又聽說心性頗為聰明,她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大婚,光緒向著德馨之女走去的時候,她依然沒有反應到自己會徹底落敗。
  
  直到洞房花燭之夜,她的一顆心才真正地跌進了冰窖里,皇上躺得端端正正的,甚至連碰也沒碰她一下,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作為一個女人,她明白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徹底地完了。
  
  她也曾對鏡細查,看見自己的一張瘦臉,眼睛略小,顴骨微突,牙齒略暴,但若是細細地修飾,細細地化妝,也不見得有多么難看,身子確實瘦了一些,奶子扁平,兩個奶頭天生就深褐發(fā)黑,兩條細腿也并不豐潤,但是聽老輩子人講,若是懷了孩子,哺過乳,奶子自然就會變大,身子也會慢慢豐腴起來,她是懷著一個單純的女兒夢的:為自己心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烧l知道,那個男人連一點點機會也沒有給自己留。
  
  多少年過去了,那個男人和她的關系始終冷若冰霜,她的心早就冷了,她也是葉赫那拉的后裔,堂堂的貴族小姐,她歷來是懂得自重,懂得皇族的尊嚴的,這也是她極度厭惡珍妃的原因之一,她曾經冷眼看著那個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兒,仗著自己一張漂亮臉蛋兒,一個渾圓豐潤的身子,在皇上那兒占盡了風光,享受夠了專寵,每每看到他們同進同出、同止同息的樣子,她心里便恨得淌血。
  
  好在受冷落的并不止她一個。另一個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兒瑾妃更是犧牲品,自打進宮之后,便被人家起了個“月餅”的綽號,連在下人眼里似乎也抬不起頭來。她便結盟了瑾妃,同進同出,也算是有個幫襯。其實做到妃嬪這一級的,都不是凡人,沒點本事,即使做上去了,早晚也要被人拉下來。瑾妃別看其貌不揚,于書畫方面卻是極出眾的,特別是畫,就連宮庭畫師繆進蘭也是贊嘆不已。可那又有什么用?男人嘛,冠冕堂皇地講什么琴棋書畫,其實還不就是要女人臉蛋兒漂亮,身條子好看?哪個男人也不能脫俗,貴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是如此,只能比一般男人更甚。
  
  可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后裔,葉赫那拉氏的女人們,個個都堅如鋼鐵。沒有床弟之歡怎么了?大千世界百味人生,什么樣的一輩子不是一輩子?何況她身為大清皇后,乃六宮之首,母儀天下,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是人中貴胄世間極品,將來,還要做皇太后的,自然有一天要苦盡甘來。月亮還有陰晴圓缺呢,何況人乎?就說老佛爺這等人物,不也是在青春盛年時便守了寡,直到如今么?老佛爺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歷經三朝,三度垂簾,古今中外有哪個女人可與比肩?慢說是女人,就是男人也難得與她媲美??!
  
  這么一想,皇后的煩惱也就煙消云散了,每日里與眾宮眷陪著老佛爺說笑兒,做個針線,描個花樣兒,如今德齡姐妹來了,還能看看西洋舞,何樂而不為?若不是今兒個老佛爺突然提起螽斯門來,自己簡直就把這回事兒都給忘了!
  
  老佛爺對皇上還是相當有感情的,這一點,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庚子年,端王爺帶著義和拳進宮,號稱要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那龍,自然是指的皇上,老佛爺當時就是一頓臭罵,罵得端王三魂里跑了七竅,灰溜溜地走了?;屎笃鋵嵪喈斅斆鳎览戏馉斶@一頓罵的深意所在:一來是為了警示端王,二來也是因為發(fā)泄不滿--端王的兒子,那位寶貝大阿哥在進宮之后惹了許多的事兒,令她老人家大為光火。本來,戊戌年的事兒讓她老人家窩透了火兒,一心是想把皇上給廢了的,可是接班人難找,好不容易找了個溥俊,卻又如此的不成器,她老人家心里能痛快么?
  
  如今,皇上仍在春秋盛年,老佛爺特特的把他二人喚到螽斯門訓誡,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皇后看看光緒,頗有和解之意,光緒卻避開她的目光,不理不睬。這使皇后再度感覺到受了侮辱。
  
  皇后從小就認識光緒,那時候他是醇親王之子,名載恬,是個十分可愛的孩子,他比她小兩歲,十分聰穎,四歲那年,他被人抱到金鑾殿去登基,登基之后并沒有將靜芬與他隔絕,不但沒有,老佛爺可能是為了培養(yǎng)他們的感情,還特特的叫她的父親桂公爺把她抱到宮里去玩。可是,載恬并不喜歡她,她很早就知道這個,載恬總是和別的宮女太監(jiān)一起玩,連看也不多看她一眼,載恬對她的態(tài)度讓她很自卑,但她同時又有皇親貴胄與生俱來的驕傲,所以,她從小對他的態(tài)度就很矛盾:要說心疼,的確是心疼的,特別是他被囚瀛臺之后;但同時又恨,恨得骨頭縫兒里癢癢兒的,特別是在他不理她,而與珍兒那個狐媚子天天泡在一起的時候。這,大概就是洋人書里說的那種所謂愛恨交加的感覺吧?
  
  這么想著,皇后還是回到自己在瀛臺的寢宮里,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還特別插上了一只大婚之夜用過的金鳳,只攜了一個宮女,走進光緒的寢宮。
  
  光緒正斜倚在塌上看一本書,見皇后走進來,就象沒看見似的繼續(xù)讀書,皇后忍氣請安道:“皇上吉祥!”光緒連頭也沒抬,道:“你跪安吧?!被屎筮t疑了一會子,留又不是,走又不是,當著宮女,臉上十分掛不住。光緒大怒道:“讓你跪安你聽見沒有?!”皇后盛怒之下奪門而出,光緒亦怒,對太監(jiān)道:“你們都給我出去!讓朕一個人呆一會兒??!”太監(jiān)們見狀紛紛退出。
  
  光緒怔怔地看著掛在床幃外的一頂舊帳子出神。那一頂舊帳子,是珍妃留下的唯一遺物了??粗琼攷ぷ?,他總是忍不住地想象著如花似玉的珍妃在北三所囚禁時受的苦楚。在那樣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每日里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僅通飲食而已,這與養(yǎng)個小貓小狗有何不同?貴為皇妃,連一般的民婦之福也享受不到,珍兒素日里又是個極愛潔靜的,不說別的,看著這頂舊帳子就能想象那小房子里是多么腌趲,珍兒能夠活下來,完全是為了他,睡里夢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夢見他呢!
  
  他自然也是一樣的,從弱冠之時他便患有夢遺之癥,體質瘦弱。但是絕不能說,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其實,作為一個聰明敏感的少年,他對女人的興趣比一般人還要大得多。所以,當大婚來臨之時,他心里常常夢想著他未來的新娘,那應當是個傾城傾國的妙人兒,那樣的妙人兒也確實出現(xiàn)過,那就是和皇后靜芬一起出現(xiàn)的德馨家的女兒,當時他鼓起勇氣向她走了過去,忽悠悠地,越來越近,在他一直緊縮著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種希望:或許,皇爸爸這回能放他一馬了?自己真長大成人,讓她放心了?那一瞬間他甚至心里出現(xiàn)了舒坦的感覺,似乎有了一種突然君臨天下的豪氣。
  
  但是那一瞬間似乎太短了一點,于無聲處,光緒皇帝聽見一聲并不震耳的驚雷,他的皇爸爸銀子一般柔和悅耳的聲音悠悠地響起:“皇上!”
  
  就是這一聲,決定了一個年輕皇帝一生的命運。
  
  當時光緒受了驚嚇似的轉頭看了慈禧一眼,皇爸爸眼里那兩道逼人的亮光如同平時一樣具有震懾的威力,他知道自己必須把玉如意放在那個他最沒有興趣的女人手里。
  
  他的心忽悠悠地往下沉,他所有的夢想在那一刻都碎了,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須隱忍,因為他是皇帝。
  
  后來皇爸爸還是給了他補償:又為他納了他他拉氏的兩個女兒為妃,那個小些兒的,不僅容貌出眾美麗,還極有才華,若是沒遇上倒也罷了,既是遇上了,也恩愛了一場,她又去了,離他而去了,雖有死后的冊封,那到底是做幌子給人看的,人都沒了,還有什么說的?
  
  光緒象往常一樣,用手輕撫那面舊帳子,臉上有兩行清淚悄然而落。嘴里喃喃道:“珍兒,我們相聚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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