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席審判(11)

羽蛇 作者:徐小斌


我們可以斷定,金烏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過養(yǎng)父母對于母親的描述。金烏想,他們無論怎么說都是一面之辭。金烏立志去尋找她的母親。養(yǎng)父自然不是烏進。烏進已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金烏堅信烏進愛的是自己的生身母親。比較起來,男人總是更愛那些聰穎活潑有女人味的女人。而養(yǎng)母的美麗卻是一種中性的美麗。金烏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從知道了自己的媽媽之后,她和養(yǎng)母之間便豎起了一道屏障。在想象中她不斷地完善著自己的母親。她想象著自己哪些象母親,又有哪些象父親,養(yǎng)母用仇恨的口氣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M國老?!澳銒寢尵褪菫榱怂撑蚜烁锩?。”養(yǎng)父在一邊嘆了口氣說:“孩子,說實在的,我們和你媽媽的感情很深,我們喜歡她,敬佩她,那時候,她非常漂亮,會三國外語,會彈鋼琴,跳很美的現(xiàn)代舞,在邊區(qū)的女同志里,沒人能比。但是她革命的意志不堅決,受不了委屈和誤解,后來跟一個M國老跑了,這件事情,對我們打擊太大。多少年了,我們不能原諒她?!晌覀儺吘故怯懈星榈?,你的姨媽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們一直按照她的愿望,把你養(yǎng)大……”金烏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不流淚的養(yǎng)母,眼淚象珠子一樣滴落下來,那一滴滴淚水,似乎和歷史本身一樣沉重。

金烏從此之后很愛照鏡子。她對著鏡子細細地琢磨,自己那白晰的皮膚,棕色的大眼睛,彎而長的睫毛,那構(gòu)成“異邦異族”的一切,是怎樣把兩個種族的血液溶到了一起,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就可以把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民族、文化、個人,系在了一起,嫁接出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品種來。若干年后,金烏知道了一個新的名詞,叫做“國際接軌”。而在當時,金烏對著鏡子冷冷地笑了,她拿起一支杏黃色的唇膏,一點點地,涂了滿臉。她對著鏡子里那個杏黃人說:雜種。她的發(fā)音非常清楚。

金烏用了整整兩年時間來拼湊母親的履歷。從養(yǎng)父母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她了解到母親后來正是在那場可怕的審干運動中被定為“特嫌”。一個從白區(qū)來的長期做諜報工作會三國外語的人被定為特嫌,在當時實在是太平常了。但是起因卻是因為極小的事?!澳銒寢寔硌影膊坏絻蓚€月,就對當時的環(huán)境不滿了。”養(yǎng)母狠狠吸著煙,眼圈仍是紅的?!八共皇桥驴啵怯X著,精神生活太貧乏了。沒有歌,沒有詩,沒有小說和電影,只有一點舊戲,還有一點點政治劇本和簡單的快板繞口令,只有延安書店能看到外面的報紙,但是新聞過了一個月,也早就成舊聞了。知識分子不斷地洗腦,有文化的要向文盲和半文盲學習……當然啦,這是你媽媽的偏見,是她在白區(qū)呆的時間長了,養(yǎng)成的那種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我們盡力幫助她改變認識,……誰也沒想到,你媽媽她把這些寫成了報告,正式提出來了。你想想,在當時的情況下,誰救得了她?”

金烏浮想聯(lián)翩。她看到美麗的母親在那年秋天被關(guān)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里,接受沒完沒了的審訊。窗外的秋風黃葉是那么蕭瑟悲涼。母親沈夢棠當時一定非常絕望,因為所有的人在一個早上同時和她“劃清了界限”。包括她深愛著的烏進。只有羅冰去看過她兩次,第二次,羅冰是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去的,羅冰做了很多吃的,但是夢棠什么也吃不下。羅冰指著那個胖胖的陌生男人說,這是邊區(qū)林專員。金烏知道,林專員,就是她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

烏進最后一次上前線之前去看了夢棠,那是他們短暫愛情的閉幕式。當時的情形如何,已經(jīng)無從猜測了。但是養(yǎng)母堅持說,烏進的樣子非常痛苦,臨走時他只說了一句:“代我照顧她。”烏進的這句話成為他的遺言──三個月之后,他死在前線,因為是被自己人的槍走了火,所以并沒有能夠成為英雄。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沈夢棠被人遺忘了。一年之后,邊區(qū)接待了第一個外國記者代表團。一位要人對于糟糕的翻譯大發(fā)雷霆,直到這時,大家好象才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位精通三國語言的女翻譯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閑置著。人們象挖掘出土文物似的一通尋找,終于從一個地窖般陰暗的地方找到了被塵封已久的夢棠。羅冰第一眼看到女友的時候真正地驚呆了。她看見那個天生麗質(zhì)、活潑可愛的姑娘變成了一截枯木,而且是被黃土埋過的枯木。她真的難以想象一年半的時光竟有這樣的力量。她三天前接到上級指示,要求她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恢復沈夢棠的狀態(tài),上級說,她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在那眼破舊卻素潔的窯洞里,羅冰默默地燒好了洗澡水,就象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羅冰用潔靜的毛巾幫她擦身,她發(fā)現(xiàn)夢棠象個嬰孩一樣虛弱。在熱水和蒸汽里,夢棠幾乎窒息過去,但是夢棠的生命力無予倫比。當天晚上,羅冰用“特供食品”為夢棠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夢棠吃得很慢,但是羅冰驚異地發(fā)現(xiàn),夢棠每吃一口,她的腮上就恢復一絲紅潤,眼睛就慢慢地亮起來,夢棠象一只慢慢吹起的紅汽球似的在逐漸澎漲,在洗掉滿臉塵土之后,羅冰驚奇地發(fā)現(xiàn),實際上那塵土不過是一種油彩,別樣意義的油彩,包裝在里面的臉,除了瘦了很多之外,并沒有什么變化。

邊區(qū)那次重要的記者招待會是在陜北公學的禮堂里召開的。女翻譯沈夢棠出足了風頭。外國記者們在發(fā)現(xiàn)了邊區(qū)還存在著如此才華橫溢的美人之后,對于“赤匪”的恐懼才削減了幾分,在那些日子里,沈夢棠幾乎成了勾通邊區(qū)與外界聯(lián)系的一座橋梁。在面壁了一年零七個月之后,沈夢棠老道了。幾乎在嚴密監(jiān)視她的羅冰的眼皮底下,她竟然與那個來自M國的青年記者史密斯談起了戀愛。金烏正是他們戀愛的結(jié)果?! 〗馂跸?,不管怎么說,母親一定有她的道理。她想她一定要找到母親,她不能容忍別人對她的母親進行缺席審判。

但是缺席審判再度降臨。降臨在她的養(yǎng)父母身上。一生對黨忠誠的老兩口沒能逃出那場運動的“缺席審判”。與一個“叛徒”的曖昧關(guān)系斷送了他們,也斷送了他們的一世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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