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聽到女兒在自己住的小屋里哇哇大哭,草絨慌忙從洗衣盆里抽出被冷水浸泡得通紅的雙手,一邊撩起衣襟去擦手上的水,一邊就往小屋里跑。離著屋門老遠(yuǎn),她就心疼地叫開了:“乖乖,媽來了,乖乖,甭哭!”腳還未到門檻,上衣的鈕扣就已解開,兩個暄白的奶子已露了出來。她三腳兩步奔到床邊,把女兒抱起,直到女兒的小嘴噙住奶頭,住了哭聲,她才舒了一口氣,抬手把額上剛才慌出的汗擦去。

女兒雖然早到了斷奶的時候,可她一直沒舍得給孩子斷。沒有別的好東西給她吃,就讓她多吃些日子奶吧。

“喲,餓了嗎?我的小乖乖,慢點(diǎn),小心噎住!”草絨臉上含著笑同女兒說話。這話音剛落,她便感覺出有目光扎到了自己身上,她急忙抬臉,果然,云緯就站在門檻外邊。

“夫人,有事?”草絨抱著孩子起身問。

“瞧瞧你洗的衣裳!”隨著這低沉的話音,一團(tuán)衣服從云緯手中飛來,直砸到草絨肩上。

“是沒洗凈嗎?”草絨依舊笑著問,一只手抱著女兒,一只手抖開衣裳,認(rèn)出那是頭晌她為云緯洗的一條內(nèi)褲,上邊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幾乎看不出的血跡,她知道云緯這又是在故意找茬,便玩笑著說:“喲,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根本不礙事的,我有時來了紅的,又沒有內(nèi)褲換,還不是照樣穿?反正是自己身上的,怕啥?”

“你還敢犟嘴?!”云緯的眉豎了起來。

可憐大大 咧咧 爽爽快快慣了的草絨,還沒完全習(xí)慣自己目前的身份,以為玩笑能夠改變眼下的氣氛,便又帶了笑說:“夫人,要我說,你也該不讓紅的來了,該要個孩子,這也能拴住老爺?shù)男?”

“放肆!”云緯氣歪了臉,扭身朝不遠(yuǎn)處的一個丫鬟叫:“小寒,過來,替我給她掌嘴!”那丫鬟聞聲跑過來,先看了一眼云緯的怒容,爾后走到草絨面前,遲遲疑疑地抬起手掌,打了草絨兩個嘴巴。

草絨被打呆在那里,她沒想到云緯還真有這個狠勁。一滴淚開始在眼里晃,不是因?yàn)樘郏且蛄饲琛?/p>

“立時去給我洗凈!”云緯說罷,扭身走了。草絨抹了一下眼中的淚,將女兒放回床上,拿了那條內(nèi)褲,重回到井臺上。你個挨刀的,栗溫保,你做下壞事,叫俺替你受罪!草絨邊搓洗邊在心中憤憤地罵。

搓洗完盆里泡的所有衣物帳帷,天已經(jīng)黑了,府中已點(diǎn)起了燈籠。草絨把洗凈擰干的衣物在井臺附近的晾衣繩上晾好,拎起盆子和搓板正要往回走,腳前突然啪地一聲落下了一顆小石子,她先沒在意,走了幾步,腳前又啪地落下一顆,她疑惑地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有一個男人趴在院墻上正向她招手,她吃了一驚,正要張嘴問,那邊已飄過來一句抑得很低的聲音:“草絨,是我!”這聲音是太耳熟了,不需要經(jīng)過任何辨析,她就立刻知道是誰來了。她扔下手中的東西,三腳并兩步地向院墻奔去?!班?,是你!溫保,是你!”她早忘了剛才對丈夫的惱恨,使勁地抓住隔院墻伸過來的那兩只手搖?!拜p點(diǎn),輕點(diǎn),待我翻過去?!崩鯗乇Uf著,身子一聳,輕巧地翻過了院墻。院墻的這一段有幾棵大樹遮擋并擺滿了花盆,使他們的身子得以隱蔽。溫保雙腳剛一落地,草絨就撲過去,一頭扎進(jìn)丈夫懷里,雙手死死抱著他的腰,嘴里嗚咽著說,“哦,我可見到你了,見到你了!你還知道來看我們?……”

“小聲點(diǎn),小聲點(diǎn)?!崩鯗乇]p輕拍著妻子的背,待草絨的激動稍稍平靜下來,才又問:“我們的女兒好嗎?”

“好,她已經(jīng)能滿地跑了,也能叫爹、叫娘了?!?/p>

“你吶?他們欺負(fù)你嗎?”

“沒,待我挺好?!辈萁q不想讓丈夫替自己擔(dān)心,忙抬起臉答。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丈夫身上背著一把砍刀和一支短把火槍。“你跑到了哪里?現(xiàn)在在干啥?”

“在伏牛山里。我參加了雷麻子的隊(duì)伍,我們殺富濟(jì)貧,常同官軍打仗。?毛,早晚有一天,老子要來把這晉金存抓住殺了!告訴你,我如今也已是一隊(duì)兵馬的頭了!”

“你可要小心!”草絨抱住丈夫的脖子,“整天舞刀弄槍的,可別有個閃失!要我說,你找個偏靜山窩開兩畝地,平平安安過日子多好!”

“晉金存和盛云緯不會讓我平安的!?毛,我要用刀槍讓這個世道變變,我要讓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

“老爺,回來了!?”遠(yuǎn)處響起云緯的聲音。草絨一驚,忙推開丈夫說:“你快走,別讓他們看見?!睖乇7瞪韯傄瓑?,草絨又不舍地抓住他,把自己的雙唇朝他的臉上壓去。溫保也急忙把嘴唇湊上,不過即刻,溫保就疼得吸了一口長氣,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被草絨緊緊噙住,當(dāng)他終于抽身向院墻外跳時,他覺出了唇上有一股血的腥味,與此同時,他又聽到背后草絨那含淚的聲音:“記住,俺們娘倆天天在想你!……”

云緯把茶碗在晉金存面前的桌上放下,剛要去桌子的另一側(cè)落座,不防晉金存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寶貝,猜猜我今兒在干啥?”

云緯強(qiáng)抑了心中的厭惡,含笑猜:“是到知府衙門會商公事?”

晉金存笑著搖了搖頭:“再猜!”

“是到街市上私訪?”

晉金存依舊搖著頭。

“那我就猜不著了?!痹凭晫?shí)在沒有同他逗下去的心緒,“告訴我吧,老爺今日又做了什么大事?”

“殺人!”

“哦?”云緯的眉毛一跳。

“殺了兩個,”晉金存把云緯攬坐在腿上,“一個是義和團(tuán)的漏網(wǎng)頭目,那小子經(jīng)殺,刀手砍了三刀頭才掉;另一個是謀反大清的畜生。這小子軟蛋,刀還沒落,人可就咽氣了!”

云緯感到一陣惡心。

“干這種事總讓人快活不起來,怎么樣,咱們來玩一陣游戲,樂和樂和?”晉金存蕩笑著看定云緯。

一絲惱怒猛地從云緯眼中閃過,她知道晉金存所說的游戲是什么--要她脫了上衣躺在床上,讓他把酒杯放在她的胸口上喝酒,讓他用筷子把她的乳頭當(dāng)花生豆挾著玩樂。這個老不死的,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一再要她同他來玩這個游戲。“我今天累了?!痹凭暤穆曇衾锫冻隽瞬豢?。

“是么?”晉金存的雙瞳聚出了兩道綠光,“既是你不愿玩,我只好去找那個玨兒姑娘了?!闭f著,就慢騰騰地起身,要去穿外衣了。

云緯的心被這話一下子揪緊:玨兒,是晉金存前不久剛買來的一個丫鬟,貌相一般,但極有一股媚勁,云緯知道晉金存偶爾要同玨兒住一夜,但決不能讓他長同她在一起,不然,倘讓他迷上了她,自己就要像前兩房夫人一樣在這晉府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了!想到這里,草絨后晌說的那句話倏然在耳畔響起:你應(yīng)該要個孩子,好拴住老爺?shù)男?要是養(yǎng)個兒子,也許是維護(hù)這種生活的辦法,可要為這個老東西生孩子,你甘心?云緯覺出身子打了個寒顫。但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這段日子,云緯常常在心里問自己:難道就這樣一直跟晉金存過下去?不!這是最先響在胸中的回答。她也的確為這個回答做了準(zhǔn)備,有一天,她甚至已弄到了一包砒霜藏在了抽屜里。她預(yù)備哪天晚上趁晉金存不注意時放進(jìn)他的茶碗中,預(yù)備自己報了仇就跑??膳R到動手時她又無了勇氣,萬一他發(fā)現(xiàn)了咋辦?就是把他毒死了,自己能跑出晉家大院嗎?一個殺人犯能往哪里跑?就是自己能跑開,今后指望啥來過日子?誰來照應(yīng)娘?尚達(dá)志和栗溫保那兒的恨還怎么雪?……

她最后只好面對那個回答把頭搖搖。

剩下的便只有一個選擇了:跟他過。

就這樣過下去吧,反正飯有得吃,衣有得穿,房有得住,轎子有得坐,仆人有得使,就過下去吧,別的先不想。

要過下去就得給他生孩子,不然,會真的拴不住他的心。

“我走了?!睍x金存這時已穿上了外衣。

“真要走?”云緯強(qiáng)壓下心中的惱怒,拋過去一個媚笑,她知道自己這一笑的力量。果然,晉金存被云緯這個攝人心魄的笑弄酥了骨頭,他也實(shí)在不愿離開這個艷麗無比的新夫人?!澳悴皇抢蹎?”他笑問。

“我累是累,不過我沒說不陪老爺玩吶!”云緯緩緩地抬手去解自己的上衣鈕扣,“要是心疼我累,你少喝一杯不就是了么?”

“自然,自然。”晉金存扔下外衣,迫不及待地?fù)溥^來,幫云緯解開上衣。

云緯極快地閉上眼睛,好擋住眼中涌出的恨。當(dāng)她平躺在床上,感到冰涼的酒杯在雙乳間放好、覺出竹質(zhì)的筷子觸向自己的乳頭時,她在心中罵:晉金存,早晚有一天,你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的,會的!老天爺,你看見了的,為了讓我少受這樣的罪,讓我快懷上孩子吧,懷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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