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草絨那幾天奇怪地注意到,晉金存一反往常那種對她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陰鷙的目光總在她身上晃;而且白天黑夜,只要她一在大院子里走動做事,她身后就總有一個衙役也假裝要辦什么事似的跟著。她先是以為自己做錯了啥事,引起了主人的氣惱,看看不像;又擔心主人懷疑自己偷了東西,在跟蹤查找,后揣摸揣摸也不像。她正這么疑惑著,有天黃昏將盡,一個男仆突然來通知她,讓她帶了女兒去老爺?shù)目蛷d一趟。她忐忑不安地拉著女兒枝子去了,她原以為見了晉金存會遭一頓訓斥和辱罵,她已做好了辯駁的準備。沒想到一進門,晉金存倒和顏悅色地迎上來給她娘倆讓座,并說:“你們來府中這么些年了,我關照不夠,請多多包涵!”弄得草絨也一時有些愣住。她們娘倆落座不久,晉金存又溫語說道:“今日晚上,我們要去辦件事,這件事需要你來幫幫忙,希望你能答應?!辈萁q聞言,便急忙說:“老爺要俺們下人辦事,只管說就是?!睍x金存便又含了笑講:“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幫我們喊幾句話罷了,至于喊什么話,他們待一陣會告訴你,你現(xiàn)在跟他們走就行?!闭f著,指了一下站在門后的幾個帶刀的衙役。

草絨見晉金存的態(tài)度很平和,又聽說只是去幫助喊幾句話,雖然心上還有些懷疑和不安:為啥偏叫我去幫喊幾句話?但終還是爽快地拉著女兒跟那幾個衙役走了。出得晉府大門,天已經(jīng)黑定,草絨這時才發(fā)現(xiàn),府門外邊站著一隊帶刀槍的清兵,那隊清兵見她們母子和那幾個衙役出來,都悄無聲息地尾隨在他們身后,她吃了一驚:這些兵要干啥?但她不敢再問,只能隨了那帶路的幾個衙役沿街向前走。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街兩邊都站有兵,那些兵都正無聲息地進入街兩邊的人家。出了啥子大事?她拉緊女兒的手,預感到今晚要有大事發(fā)生。

她和女兒被領到一處臨街的大門前站定,在衙役們敲門的當兒,她憑著自己認得的不多幾個字,辨出了這門框旁邊掛著的木牌上寫著:“尚吉利大機房”。來這兒干啥?她越發(fā)有些不明白。門開后,她看見人們把梯子靠在房子后墻上開始爬上房頂,她更加吃驚;當幾個衙役推她和女兒向梯子上爬時,她真正有些害怕了,她不過剛問了兩個字:“這是--”便被衙役低聲而嚴厲地喝止:“不許說話!”衙役們先捂了枝子的嘴把她抱上房坡,后推著她爬上梯子,她爬上房坡時汗已順臉而下,她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因為慌和嚇。她拉緊女兒的手剛在房坡上站穩(wěn),身旁的一個衙役便壓低聲音說:“待一會我們叫你喊什么話你就喊什么話,如果喊錯一句,小心你和你女兒的性命!”說著,霍地抽出腰里的刀,那刀鋒在黑暗中一閃,如螢火蟲樣一掠而過,駭?shù)貌萁q差點軟倒,枝子被嚇得剛抽了一下鼻子,后邊的一個人便急忙伸手捂緊了她的口鼻。

草絨最初的那陣驚恐過去后,開始利用自己的判斷力來判斷眼前究竟要發(fā)生什么事,她注意到站在房子后坡的兵丁們,都手握著刀槍隔著房脊直盯著下邊的街道,于是斷定:他們是在等什么人來到!黑夜里,誰會來這街上呢?大官?不會!大官不會叫咱來喊啥子話!普通百姓?值得這么多人如此來迎?她正這么猜想,黑暗中只聽旁邊一個人低叫了一聲:糟糕!跟著就有另一個低音問:咋了?先前的那個人便弱了聲說:驢道口那兒忘了派兵守住,北城根的那個豁口派的人也太少,萬一他們往這兩個地方跑了咋辦?另一人接口:可不,那趕緊調(diào)人吧!先前的那個聲音便又說:時辰快到了,這陣子再派兵走動,怕驚動他們,也罷,未必他們就真能想到那兩個小口子!記住,知府大人要那個人的頭,不管他降與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殺,誰提了他的頭誰得頭功!草絨聽著這話,明白自己剛才的猜測沒錯,他們果真是在等人,而且是想捉殺要等的人!她的頭皮禁不住一陣發(fā)麻。那么是等誰捉誰殺誰呢?草絨正待要再猜想下去,忽聽鄰家的房頂上傳來一聲貓叫,這邊的人便都彎下腰睜大眼直往下邊的街道那頭看,草絨也瞪眼看去。憑著星光,草絨忽然看見街道那頭的城墻上,有幾十個黑色人影在晃動,那些黑影像壁虎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城墻上攀下來到了街道上,黑影們在街上小停后,便飛快地沿街向這邊走來。

等的大概就是這些人們,草絨剛這樣猜著,猛聽的一聲槍響,這響聲把原先籠在四周的寂靜一下子碰得粉碎,幾乎在這槍響的同時,街道兩邊的房頂上突然亮起了許多燈籠火把,原先埋伏在各處屋頂上的兵丁們都把槍刀亮了出來。草絨這才看明白,整個這條街已經(jīng)被團團圍住。街上的那群黑影們這時全暴露在了燈光下,原來他們也都帶著刀槍,而且人人胳膊上纏了一塊白布。這群人一定也是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因為有一霎之間他們竟然誰都沒動。這當兒,一個得意而陰沉的聲音已從對面的一個屋脊上響起--草絨一聽頭兩個字便辨出了是晉金存的聲音:“諸位從伏牛山上下來的英雄,我們在此恭候你們多時了!我知道你們的頭兒叫栗溫保;也知道你們今晚的目的是襲擊官府,搶劫糧庫和錢莊;更知道你們正籌劃占領本城,企圖永叛大清朝廷。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大清朝廷江山永固,你們面前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條,立刻投降,歸順朝廷;另一條,死,就死在這條街上!我還要特別警告栗溫保,我們雖然還沒認出你,但我知道你來了,你如果不命令你手下的人立刻投降,我便即刻殺了你的妻子、女兒,現(xiàn)在我讓你看看她們母女!”

晉金存的話音剛落,草絨和女兒身旁突然亮起了四盞大燈籠,兩把雪亮的砍刀幾乎同時放到了她倆的脖子上,枝子幾乎立刻便被嚇哭了,哭聲尖利地打破了晉金存住口后留下的靜寂。

草絨雙眼直盯住站在街邊陰影里的那個熟悉的人,幾乎在晉金存叫響丈夫名字的同一刻,草絨的目光也在街上那被驚呆了的人群里認出了丈夫。呵,溫保,是你!是你!只是到這一刻,她才完全明白了晉金存何以今晚要她們母女來這里。溫保,你瘦多了!草絨的目光在撫摸丈夫的身軀,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間,草絨只在那個傍黑和丈夫見了一面,此后,因為晉府把守嚴密,因為晉金存和盛云緯很少準她出府,她再也沒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有一次肖四摸進城給她捎了一封栗溫保的信,還險些被晉府的人抓住。

“聽著!”一個冷峭的低音在草絨耳畔響起,“立刻面朝街道大聲這樣喊:‘溫保,為了我和女兒,叫人放下刀槍吧!’快!”

草絨覺出脖子上那冰涼的刀鋒動了動,她的嘴張了張,但沒有出音,那一霎,她記起了她剛才無意中聽到的那句話:知府大人要那個人的頭,不管他降與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殺,誰提了他的頭誰得頭功!草絨現(xiàn)在知道,那個人肯定就是指溫保了。倘自己一喊,軟了他的心,他也許真能讓手下人放了刀槍,那樣,他便必死無疑了。不,不能!我為什么要害他?幾年的夫妻,家里雖窮,但他打一只兔子,肉也總要叫我先吃,我怎能為了自己活命反來害他?

“快,喊!”那個森冷的低音又一次在草絨耳邊響起,而且她分明感到,有一絲絲血順著脖子往胸前左奶子那兒流了。

既然老天爺非要我們家死人不可,就讓我死吧!女死死一個,男死死一宗,罷了!草絨突然張開了嘴,但聲音卻是:“溫保,快往驢道口那邊跑!那兒沒兵!你們就是放下刀槍他們也要殺--”

草絨的聲音驟然停了,她和女兒四周的燈籠也即刻熄了,這同時,栗溫保手中的槍也響了,接著便是奔跑、喊叫和刀相碰槍互打的一團攪混在一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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