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四蹲在防空洞口,冷眼看著扔完炸彈拉起機身返航的日軍飛機,手指在胸前的木擋板上下意識地敲著,敲出的聲音卻顯得奇怪的輕松和輕快。
炸吧!
禍兮福所倚!
也許這轟炸之禍倒會給我肖四帶來福氣!轟炸毀了工事,毀了街道,毀了士兵們的士氣,就會迫使栗溫保撤出城去,而只要栗溫保下令撤兵出城,使這座古城淪于敵手,那栗溫保就會成為名載史冊的罪人,成為民眾仇恨的對象,成為上峰追究的敗將,他的警備副司令就不可能再當(dāng)下去,到那時,代替他的,只可能是我!
我也要嘗嘗當(dāng)副司令的滋味,享享統(tǒng)率軍隊的樂趣了,我不能一輩子都給栗溫保當(dāng)助手!
溫保大哥,這些年,我給你的已經(jīng)夠多!我為你付出的已經(jīng)不少!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有我的心血!你想想吧,當(dāng)初不是我勸你去搶盛家,會有爾后的上山造反?造反之后若不是我為你出謀劃策,你最后會當(dāng)好副鎮(zhèn)守使?后來若不是我勸你投靠河南省主席,你會當(dāng)上今天的警備副司令?如若沒有我,你今天怕還在臥龍崗落霞村打兔子,窮愁潦倒一生!你該感激我,感謝我,報答我!可你給我的報答是什么?當(dāng)你的副手,永遠(yuǎn)為你出力!這就是你給我的!我不能再傻下去,我不能讓一切功勞都?xì)w于你,一切名譽都屬于你,讓你出人頭地,讓自己永遠(yuǎn)站在你身后!
我也該往前邊站站了!人是要有點野心的,在仕途上混的人如果沒有野心,還不如立刻退出去!
你甭怪我不客氣、不仁義,誰都不想久居人下!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的地位不滿意的,肖四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好長時間以來,他心里就開始憋氣,尤其是看到栗溫保有時趾高氣揚不再詢問自己就處理事情,看到下級單單只給栗溫保送禮時,胸中的那股氣就越來越難忍下去!當(dāng)然,他一直不讓自己的怨氣、怒氣在神態(tài)上有絲毫顯露,他知道栗溫保也不是傻瓜,一旦讓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就會招來禍患。他這些年讀過不少史書,已經(jīng)懂得,在官場里,身居第二位的人最為身居首位的人戒備防范,故平日處事一直十分小心,時時提醒自己牢記“帆只揚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穩(wěn)”的道理,提醒自己記住歷史上“韓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陸機以才名冠世被殺,霍光敗于權(quán)勢逼君,石崇死于財賦敵國”的教訓(xùn),一切都讓著栗溫保。
但現(xiàn)在我可以不讓了!
機會已經(jīng)來到!
只要栗溫保下令撤兵,使宛城淪于敵手,那他在仕途上的生命就完結(jié)了,那時就該我肖四來唱主角了!
仕途上的機會很多,就看你能不能看準(zhǔn)并抓住!
我會抓住的!連日本兵也不會想到,恰是他們的進(jìn)攻,給我送來了權(quán)柄!
要緊的是促使栗溫保去下撤兵出城的決心!
“參謀長,敵機已飛走,部隊已進(jìn)入陣地,我們是不是也去指揮部--”一個參謀過來低聲問詢。
“好!”肖四猛地起身應(yīng)了一句,雙眸中閃過一絲急迫和殷切……
地面戰(zhàn)斗是從半后晌開始打響的。
栗溫保部署的第一道防線在城東北的盆窯至獨山一帶。但天黑時分,一線陣地便已相繼失守,部隊被迫撤進(jìn)了城邊二道防線,并開始準(zhǔn)備巷戰(zhàn)。
栗溫保的指揮部安在小西關(guān)的一家玉雕坊里。夜色嚴(yán)嚴(yán)地圍定這座門窗都掛了棉被的屋子;槍聲由外邊傳進(jìn)來時,已輕得近乎燃放爆竹;墻上掛滿了地圖,燭光在間或響起的山炮聲中跳動哆嗦。
栗溫保默坐在一張桌前,雙手把玩著一個用獨玉雕成的“南陽古城”--這是玉雕坊主專門送給他的一件禮物--雕品上那方形的有堞口的城墻和城門上的“南陽”二字,在燭光下閃著瑩潔的光亮。
“副司令,據(jù)各部隊報告,敵人的攻勢在加強,我們咋辦?堅持打下去嗎?”肖四這時從外間匆匆走進(jìn),低了聲問。
“如果我們繼續(xù)打下去,會有幾種可能?”栗溫保沒有扭頭看肖四,只是聲色不動地反問。經(jīng)過這么多年政界、軍界生活的磨煉,栗溫保也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從容不迫和心緒不露的本領(lǐng)。
“只有一種,那就是城破兵損。”肖四說得很干脆。“日本人不拿下這座城是不會罷休的!”
“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得失會是什么?”栗溫保依然平心靜氣。
“我們?nèi)绻幌胍宰詺Q取‘英雄’稱號的話,我們只可以得到人們的稱贊,記住,只是一點稱贊。上邊并不會授給我們‘抗日英雄’的稱號,因為中國人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我們雖然全力抵抗但最后還是城破失敗,這時人們給我們的尊敬是有限度的。好的敗將在中國成不了英雄!可我們因此失去的將會很多!我們要損失我們的大部分部隊,我們將從此失去我們的實力地位。一旦我們手中無了兵,我們就失去了同別人討價還價的資本,在今天的中國,你手中無了兵,自然也就當(dāng)不了官;你當(dāng)不了官,也就享不到福;我們忙活到今天還享不到福,那日子還有啥過頭?”
“如果撤走不打,那我們的得失會是什么?”栗溫保翻轉(zhuǎn)了一下手中的玉雕,仍舊慢了聲問。
“我們得到的將會很多,因為我們手中的兵沒有失去,有了兵我們就可以東山再起,可以再謀另一個城市的警備司令。我們失去的只是人們對我們的一點尊敬,可‘尊敬’這東西值啥?有些教書匠可受人尊敬,不照樣吃苦受窮?再說,‘尊敬’是什么?不就是見了你笑容滿面、稱頌不已、送酒送肉表示心意?而一個人只要做了官,這些都可以得到!依我看,受人尊敬和讓人懼怕差不多是一回事,一個人尊敬你了,他會聽你的話;一個人懼怕你了,他也會聽你的話,從這一點上說,這兩種人類的感情形式在效果上是一樣的!所以我們不必為失去人們的一點尊敬而猶豫不決!”
“那依你之見,我們是該撤了?”栗溫保的眼皮耷拉下來,蓋住了雙眸。
“當(dāng)然還是副司令下決心!”
“好吧,我同意!你去起草命令!”
片刻后,肖四拿了一紙命令過來說:“副司令,請你簽個名!”
栗溫保這時已起身披了呢子大衣,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說:“你簽就行,我去二團看看!命令簽后立即送往各團!”說罷,便閃出了門去。
門外一片漆黑。槍聲無了墻的隔離,驟然變得密集而清脆。偶有一顆曳光彈飛起,將黑暗劃成兩半。栗溫保翻身上馬,在幾個隨從的護(hù)衛(wèi)下,過小東關(guān)沿河街向位于醫(yī)圣祠方向的二團馳去??斓蕉F團部時,他猛勒住馬,轉(zhuǎn)對身邊的一個貼身隨從低聲叮囑:“待一會你到各團,把他們收到的撤退命令全部收回到你手中保管!”聽到那隨從應(yīng)一聲后,他才又仰臉向天,喃聲說了一句:“我既要保存實力,也要人們的尊敬!肖四,得請你原諒我了……”
槍聲更顯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