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因搖搖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樹叢間。
圓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節(jié) 空襲依然威脅著昆明。
跑警報已經(jīng)成為昆明人生活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像吃飯睡覺一樣占一定的時間。有一陣空襲格外頻繁,人們早早起身,燒好一天飯食,不等放警報便出城去,到黃昏才回家。
有一陣空襲稍稀,人們醒來后最先想到的還是今天會不會有警報。如果有幾天沒有,人們會在菜市上說點廢話:“日本鬼子轟炸沒有后勁,飛機給打下來了?!薄皫准埽俊?/p>
“十多架?!薄拔衣犝f二十多架!”說完這些無可追究的話,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軍大概在養(yǎng)精蓄銳。讓昆明人享受了幾天平安之后,就在嵋等偷豆后約一周,又一次大舉轟炸了昆明。
隨著警報聲響,明侖大學的師生都向郊外走去。他們都可謂訓練有素了,不少人提著馬扎,到城外好繼續(xù)上課。一個小山頭兩邊坡上,很快成為兩個課堂,一邊是歷史系孟樾講授宋史,一邊是數(shù)學系梁明時講授數(shù)論。孟樾他講過了宋朝積貧積弱的原因,講過了諸多仁人志士的正氣?,F(xiàn)在講到學術思想的發(fā)展,講到周濂溪的太極圖說。他的歷史課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時講到第一位對數(shù)論作出巨大貢獻的歐洲人費馬。數(shù)論是費馬的業(yè)余愛好,他的創(chuàng)見大都寫在給友人的信中。梁明時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卻在數(shù)論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里有數(shù),哪里就有美?!彼蚧歼^小兒麻痹,左手舉不起來,右手書寫卻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滿布各種數(shù)字和符號。
“現(xiàn)在說到無限下推法。--費馬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這一個定理:形如4n+1的一個質(zhì)數(shù)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種方式表達為兩個平方數(shù)之和--”這些玄妙的話傳入歷史系學生的耳鼓。數(shù)學系學生則聽見“太極圖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fā)知善,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兩位先生有力的聲音碰撞著,大家聽得都笑起來。
緊急警報響了,講課依然進行,沒有人移動。傳來了飛機的隆隆聲,仍然沒有人移動??罩谐霈F(xiàn)了轟炸機,排成兩個正方形,黑壓壓的,向頭頂飛來。愈來愈強的馬達聲淹沒了講課的聲音。兩位先生同時停止了,示意學生隱蔽。
“升空了,我們的飛機升空了!”學生們興奮地大喊。只見我們的飛機只有兩架,勇敢地升空迎戰(zhàn)。下面高射炮也開始射擊。但究竟火力太小,敵機仍然從容地飛,開始按著次序俯沖投彈了。一聲聲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動?!靶滦I崞鸹鹆?!”好幾個學生同時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濃煙滾滾,是中了炸彈。
“卣辰!卣辰在實驗室!”弗之猛然想到,心里一驚,恨不得走過去看個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來沒有?!绷好鲿r哺哺自語。他們沒有辦法,他們只能等著。、
莊卣辰本來已經(jīng)接受勸說,不守實驗室,參加跑警報。近來因為學校購買了兩件珍貴儀器--光譜儀和墻式電流器,他總覺得走開不放心。幾次空襲都沒有飛機來,他認為跑出去實在浪費時間,不如留著看書思考問題,倒是清靜,守實驗室只算附帶的事。
他坐在實驗桌前,讀一本新到的物理雜志,那是1938年春劍橋大學出版的。儀器大都收在實驗柜中,光譜儀和電流器靠墻放著。本來電流器應該放在墻上。因為怕弄壞,每次課后都拆裝,放在特制的柜子里。光譜儀的核心是光柵,它有一本書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線的本來面目光譜顯示出來。卣辰不止一次對學生說:“窮物之理不容易,得積累多少人的智慧,我們才能做個明白人?!边@些儀器就是具體的積累。光柵體積不大,本可以拆下帶走。但卣辰覺得帶出去不安全,還有別的儀器呢,總之是不如守著。
四周很靜。他解開長衫領扣,讀得專心,沒有聽見遠處的隆隆聲。及至飛機轟鳴直追頭頂,他才猛然意識到敵機來了。
窗外紅光一閃,巨大的爆炸聲震得他跳起來。眼看著一排排校舍倒塌下來,洋鐵皮屋頂落下時發(fā)出金屬的聲音?!斑@樣近!”他想,下意識地取出光柵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蓋住電流器,才走至門外。敵機飛得很低,似乎對準了他,機艙中的人清晰可見。又是一聲天塌地陷般的巨響,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莊卣辰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好好站著。他倒不了,因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緊緊抱著光柵。光柵完好無損!這時還沒有放解除警報,人們紛紛回到新校舍來救護。人們跑過來時,見莊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廢墟上,眼淚將臉上泥土沖開兩條小溝。莊先生在哭!人們最初以為他是嚇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為高興,為光柵的平安而高興!“江曄中彈了!江曄先生中彈了!”有人從大門那邊喊著跑過來。弗之忙將光柵遞給明時,拔腿向大門跑去,明時舉著匣子說:“與之共存亡!”
大門附近人不多。江曄靠墻半躺著,閉目無語,滿臉血污,長衫上也是血跡斑斑。
弗之趕了幾步:“江曄,江曄!傷在哪里?”江曄不答,頭上仍在冒血,沿著臉頰流下來?!翱焖歪t(yī)院!”弗之大聲說,立即命一個學生往校長辦事處要那輛唯一的車幻?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腳地包扎。過了一會兒,血又滲出來,江曄仍未醒來?!安荒艿⒄`!”
弗之說,周圍幾個年輕人搶過來背起,一面問:“孟先生,送哪里?”
最近的診所在正義路,大家往城中跑去。還未到大西門,江曄醒了?!霸趺椿厥??誰背著我?”“你醒了!”弗之高興極了,腳步更快。學生們說:“江先生,你受傷了,送你去醫(yī)院。”江曄看見弗之跟著跑,說,“是孟弗之!你們快放我下來。我不會死,我是炸彈炸得死的嗎?我不會死的!”
弗之聽他聲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氣。江曄從血污中瞇縫著眼看,說:“你倒不必跟著跑。”這時學校的車已到,兩個學生扶江曄上車,陪往醫(yī)院。弗之又往新校舍來。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兩手扶著一把椅子。秦校長正站在旁邊說:“坐下來好了,坐下來好了?!痹捨凑f完,卣辰撲通一聲栽倒,幾個人上前扶住,隨即半扶半抱,把腳挖了出來。長衫下擺埋在土中拉不出來,便剪斷了。擔架早準備好,卣辰躺上去時,喃喃道:“我--,我--”他想說自己沒有受傷,但還是說不出話。明時抱著光柵對他說:“你看,這就是我們的高明了,我們教數(shù)學的,不需要這些勞什子?!泵τ旨恿艘痪洌澳惴判?,我已經(jīng)說了,與之共存亡!”
人們在低聲議論,說房頂塌下來時莊先生幸好在門外,又幸虧倒在身上的是土墻。
幾個人抬走了莊鹵辰。
弗之對秦巽衡說了江曄的情況,估計是皮肉受傷。巽衡點頭。一面指示庶務主任開圖書館的門,勻一間閱覽室放儀器。梁明時鄭重地將光柵放了進去。
原實驗室是震塌,人們在清理瓦礫,小心地挖掘。那一排起火的房屋火勢漸小,人們稍稍松一口氣。
“發(fā)現(xiàn)兩個人!恐怕已經(jīng)死了!”救火的人跑過來報告。秦等忙到火場邊,見兩具尸體躺在草地上,下身俱已燒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經(jīng)模糊,大概是起火時上身撲到窗外,才沒有全部成為焦炭。很快有學生認出,兩位死者是化學系學生,參加步行團由長沙到昆明的。他們像千百萬青年一樣,有熱血,有頭腦,有抱負,原是要為國為民做出一番事業(yè)的,可憐剎那間便做了異地望鄉(xiāng)之鬼! 火場上飄過來白煙,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時,還有其他人等都肅立,良久不語,一任濃煙纏繞。